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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越端越】思道(完整版)

【越端越】思道


by EmmaYYAM


*au

*老兔精端and小道士越

*一篇非常沙雕的文


       遇道


       昆仑山天墉城是个绝好的修仙处,城里有个小道士,今年才满十五,依律辞别了师父下山游历。

       恰值春山新绿,小道士扛着一柄剑,走在山崖边。他身量尚显单薄,那柄剑压在后背,几乎和他一般高。

      “这到底是什么地方啊……”小道士抹掉汗水,发起了愁。

       离山不过半年,这天下还未得真正见识一二,行到这里竟转迷了路,可如何是好啊……

       咽下几块干饼,小道士轻叹一声,将包袱甩上背,拍拍衣衫又上了路。他走到山崖边,小心翼翼探着身子往外瞧,心想要是能碰到一户人家就好了。

       唉!深山老林的,能有什么?别遭见妖怪就万幸了。

       小道士摇摇头,回身准备离开,正此时,不知哪里冲来一只火红的狐狸,见他回头也是一惊,一窜窜过他脚边。小道士不防,吓了一跳,腿底下一绊,半转个圈,晃晃悠悠就从崖边栽了下去。

       要死了!

       小道士眼前只有一片模糊的绿,猎猎风声里,恍惚听得有人“哎——!”了一声,也不知是不是幻觉。诧异间,眼前出现了一团白光,那光芒越来越盛,随后,他便什么都不知道了。

      “……还活着……都怪他……该死的……”

      “……哎哟浑身疼……”

      “……这就是人啊……稀罕……模样可真俊……”

      “……喜欢……管他呢……我的人了!……”

       谁在说话?小道士半昏半醒,隐约听见一人在他耳边叨叨叨叨,一时是字句,一时模糊成嗡嗡的声音。眼皮沉得睁不开,他听了半晌,又昏过去了。

       再后来,小道士是被闷醒的。醒来一看,胸口压着一只灰兔,兔子团成了一个球,鼻头一耸一耸,睡得正香。他动了动,兔子的耳朵动了动。他又动了动,兔子猛抬起头,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撒腿跑了出去。

      “哎哟,小伙子,你醒啦?”

       一白发白须的老头走进来,笑眯眯地招呼。小道士挣扎起身,连忙欠身道谢。

      “你快别动作啦,左腿腿骨摔断了,要小心才是。”

       小道士抬眼打量四周,发现此处是个山洞,那白发老头一派喜悦地捋着胡须,衣饰装扮皆是不俗,怎么也不能和这么个昏暗逼仄的地方搭在一起,又想起自己摔落前一直游荡在山腹深处,心中立时生了疑窦。

      “口渴吗?等着,我给你倒杯水来。”

       老头颤巍巍站起身,一步一晃走到石桌旁。小道士半心半意地随着看去,先瞥见了他的包袱,之后突然直了眼,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,只见“啵”的一下,老头腰部往下一点点的地方凭空蹦出了一坨灰白的毛,还在一左一右轻轻抖动。

       这不是条尾巴吗?

      “老妖怪!”小道士轻呼。

       老头一怔,回头幽幽一笑,牙齿白森森:“被你发现啦。”

       小道士二话不说,手脚并用爬下床,拖着伤腿一蹦一跳往外逃,眼瞧就到洞口了,身子忽然一轻,被人从后面拦腰抱了起来。

      “不想要你这条腿啦!我又不吃你,着急忙慌地跑什么?”

       小道士一面挣扎一面回头看,发现抱住自己的是个年轻男子,正气鼓鼓地瞪眼盯着他瞧。

       清秀俊朗——这是小道士脑海里最先冒出的四个字。

       愣怔间,人已被送回了床上。他左看右看,那老头不见了。

      “别找啦,那老头就是我。”年轻男子说完,“噗”的一声变成灰兔,又“噗”的一声变成老头,捋着胡子对小道士挤挤眼,最后“噗”的一声变了回来。

       小道士打娘胎里出来还没真正见过妖怪呢,心里自然有些发怵,不过这妖怪的样子……也实在有点可爱吧……?

       青面獠牙呢?血盆大口呢?怎么统统没有啊?

       师父骗我!

       年轻男子把水杯递到他手里,问道:“你叫什么呀?从哪里来的?”见小道士不言语,又道:“我可是你的救命恩人,不用这样防备,要想吃你我早吃了,还能等到现在?”

      “我摔下来的时候,并未看到你。”小道士慢吞吞开口,嗓音还带着些惹人怜爱的稚气。

      “那是因为你晕了,当然没看见我!但要不是我施法相救,你早就摔死了。”

       小道士想了想失去意识前听到的那声喊,还有那一团白光,还有腿上绑得好好的夹板,不情不愿地相信了。

      “昆仑山,天墉城。”

      “哟,那可是一处绝佳的道场,原来你是个小道士啊。”

       小道士名唤陵越,是天墉城掌教紫胤真人的弟子。那年轻男子听完,面色一喜,拍手叫了声好。

      “我单名一个端字,正巧如今有姓了!陵端,嗯……甚是悦耳!”

       陵越心道此妖真是有病,怎么姓是能这般随便取的呢?正思量,打外面进来一人,步履轻捷,斜眼瞧见他,张口便道:“端哥,人醒了?”转瞬眼角堆上笑,欠身对他说:“嫂子好。”

       陵越一愣,下意识往后看了看,然而没人。

      “你这臭小子,说什么呢!”年轻——啊不,陵端疾言呵斥。

       那人也是一愣,委委屈屈回道:“端哥,不是你说要娶人家回来的嘛,那可不就是嫂子……”

       陵越只见对面两个脑袋凑在一起嘀嘀咕咕。

      “那你也太突然了,把人吓着了怎么办?这事得慢慢来,到时候我会和他讲的。你呀,去把少恭找来吧,让他再给人瞧瞧,看看落下了什么别的毛病没有。”说着回过头对陵越和善地笑笑。

      这笑容在陵越眼里则变成了别有深意,他望着老妖精,隐隐感觉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,而且绝不是什么好事。

       那么,在陵越清醒之前,都发生过什么事呢?

       昏暗的石洞内,一点灯火在床头左右飘忽,映出两个浓黑的身影——以及躺在石床上一动不动的人。

      “我要娶他作我的夫人。”陵端口出惊人之语,神情无比肃穆。

      “啊?!”身边人惊的一跳,“端哥,你说什么梦话呐?”

       陵端深深地看了对方一眼,依旧正经道:“我没说梦话。从今日起,他就是我的人了。”说罢沉默片刻,忽然脸一变,笑得见牙不见眼,与方才简直判若两兔。

      “阿临,你看看他,长得多好啊!眉宇间一点英气夺人,以后肯定是个人物!配得上我!”

       被称作阿临的人却丝毫不见喜悦,那表情就像嚼了颗酸梅,酸的脸皱成一团。“端哥,太突然了,他什么来历咱全不清楚,怎么还莫名其妙地定上亲了?而且,人家还是个半大孩子呐!你这样不合适吧?”

       这些事陵端根本不以为意:“我等他长大不就行了,也没几年。不过,这门亲是必须定的。”说至此处,眼中绽放出灿烂的光彩,“嗳,阿临,你说,他就能误打误撞闯进咱的结界,还毫发无伤,偏偏摔落山崖正掉在我面前,之后又亲了我。你说,他不是我的命定之人又是什么?”

       想他翻开肚皮手忙脚乱接住了从天而降的人,一阵劲风他便被撞倒在地,稀里糊涂间就感觉唇上一软,少年的嘴唇擦过了他的唇。

       这能了得!他可还是只清清白白的兔子呢!

       所以嘛,亲了他,自然得是他的人。

       说回现在。

       原来陵越是掉进兔子窝里了。自从消息传开,挤进来的兔子不计其数,都是没正经见过人,过来瞧新鲜的。本不算太大的岩洞里几乎被毛球填得满当当。这么多惹人怜爱的小东西包围在他身边,陵越忽然觉得胸腔里的那颗心不大好,有化成一滩水的危险。

       不多时,绒球堆一阵骚动,一抹火红的艳色刀子一般扎了进来,刺开一条路。陵越定睛看去,嗳?这不就是害他摔下悬崖的那只狐狸吗?思量间,那红狐摇身一变,化作一男子,垂发红裳,气度温雅,颇有股超然之质。

      “都是你闯的祸,还不快给人家道歉!”

       红衣人对陵端略一拱手,转头便向陵越欠身,恳切道:“给公子赔罪,是我不察,让您受了惊,不小心摔下山崖,实在对不住。”

       陵端梗起脖子,鼻中重重哼了一声:“欧阳少恭,若不是我正巧路过,他早就没命了。你一句道歉也太轻巧。”

       被称作少恭的人大有深意地看了陵端一眼,露出一丝揶揄的笑,心说这才一日不到,都已经知道护食了。适才阿临去找他,早一股脑地把事都学了一遍。

      “你放心,这位公子养伤期间的一切事务,我都包了,权当赔罪。”

      “那不行!”陵端立刻挤到陵越身边,半拉身子挡在人家前面,怒目道,“人是我救的,他得住我这。”

       少恭做了个安抚的手势,抿嘴浅笑,此事便不再提。

       “公子的腿伤并无大碍,可以恢复如常。只是,大约需要四个月。”


       陵越心中分外惆怅,他还要在这兔子窝里待上四五个月。偷偷逃走吧,他不是没想过,可拖着一条断腿逃出深山,简直是白日做梦。如此念着,又不禁对自己生起气来。是他修为浅薄,剑术不精,御剑不过两日,功力就几乎消耗殆尽,不得不落在这前无村后无店的地方。

       偏头看看枕边已酣然入睡的灰兔,不由将佩剑霄河抱得更紧。虽说此兔救过他性命,但毕竟是妖,和妖怪住在一起,不能不有所防备,务必要打起十二分精神警戒,即便阖了眼,也须耳听八方,时时留心。

       浅眠两个时辰也就够了。这般盘算着,一头睡倒过去,不知所之。

       昏沉之中,陵越忽然感觉有什么东西在顶他的心口,由于太过困倦,他很快又睡了过去,才进入黑甜之乡,那股力道便又来了,好不烦人,陵越无法,只得强逼自己撑开眼皮。只一眼便又惊呆了,霄河不知何时掉了出去,竟自己悬在半空,正一下一下地往他胸口上撞,越撞越急。

       霄河成精了!!!

       陵越惊呼一声,身子猛打了个颤,蓦地睁开了双眼。

       怀里的东西还在拼命拱来拱去,陵越忙撒开手臂,瞬间鼻头一痒,随后脸颊便被一对茸爪拍了几下。

      “呼……呼……你想……捂死我呀!”

       陵端嗔怒的声音传进耳中,陵越轻轻推开灰兔,翻身而起,看到了被压在腿下的剑袋,蓝色剑柄斜斜伸出床外,并无任何异常迹象。此时他方才醒味,原来一直被他紧紧抱在怀里的,是眼前这只兔。

       啊呀,尴尬了……

       不过……兔子是怎么跑进他怀里的?

       眨眼的工夫,兔子化了人形,怨怒地盯着他,脸蛋因为憋闷还显得红扑扑。“睡觉也不老实……”

       陵越只觉自己脸上烧了起来,心里颇不过意:“对不起,得罪了。”

       一觉醒来,天光已然大亮。陵端先帮陵越的腿换敷药草,重置夹板,之后便出去寻了些新鲜果子回来,又不知从哪弄了点饭食,拿回来给陵越果腹。早起见他拉着脸,陵越心里直嘀咕,心想会不会因为昨晚的意外让对方改了主意,露出凶恶面目,自己又要不要反击,谁想再回来时,陵端竟已变回了那一贯笑嘻嘻的模样,倒似两人之间从未有过不愉快。

       早饭后,陵端提议出去转转,拨开掩门的灌木丛走到洞外一看,陵越心中不禁暗叹,真是个世外桃源一般的地方,芳草依依,古木参天。陵端引他走去一道清澈的小溪边,找了块大石歇下。耳畔流水叮咚,软风缠绵不绝,陵越渐渐放松下来,四处欣赏。难怪这里的精怪多,是块灵气丰沛的宝地。

      “小道士,我有事想和你谈谈。”

       对方双目放光,让陵越心里隐隐泛起一种不好的预感:“……请讲。”

      “你是怎么进来的?我们生活的这片地方布有结界,外来的不管什么,一概进不来。好几百年了,从无例外。我们后来也都查探过,结界并无损坏。”

       陵越仔仔细细回忆了一番,并未发现有何不对。

      “我不曾见过什么结界,自从落进山里,我走了三个日夜,一直找不到方向,直到掉下崖顶。”

      陵端听罢更是一阵窃喜,如此之多的巧合只能说明一件事,这就是上天哐叽给他砸下来的缘分啊!于是清清嗓子,板正神色,看着陵越郑重其事道:“其实我真正要说的是,今日你我也该谈一谈定亲事宜了。”

       ???

       陵越十分怀疑自己的耳朵有了毛病,很可能脑袋也有了毛病。

       陵端继续道:“你看,你既亲了我,我就不能对你不负责任。实话告诉你,三百多年了,一直没遇见过合我心意的妖。啊,当然了,更没遇见过合我心意的人。但是,你我还是很满意的。”说着喜滋滋握住了陵越的手。

      “你!”陵越当下又羞又愤,脸涨得通红,一把将手甩开,嚯的站起身,结果因两腿支撑不稳又摇晃着坐了下去,但口里仍怒斥道:“登徒子!”

       陵端一听这话也急了眼:“嘿你!明明是你先亲的我!怎么亲完不认账了呢?”

      “胡言!我几时做过那种事?”

      “你摔下来,我接住你,你栽到我身上,就亲上了。我也说不清是怎么回事,反正就是亲上了!我对天发誓绝没说谎!否则天打雷劈!”

       可怜那陵越,脑中顿时嗡的一声,炸开了一片白光。


      “你必须与我定亲。我法力高强,一表人才,你还有什么不满意?我哪里不好,你倒是说出来听听?”

       没有一日,没有一日陵端会放过他,耳边旧调重弹,嘈嘈嘈嘈,陵越不禁再次萌生了豁出命去也要逃离此地的念头。

      “我一心修道,不会娶亲。”

       晓之以理,失败。

      “你救我一命,我不胜感激,日后定当报答。只是此事的确强人所难,请恕我不能答应。”

       动之以情,也失败。

      “我毕生志向,是仗剑江湖,斩妖除魔,不留一点祸患。”

       隐晦威胁,再告失败。

       哪怕当时他手里正举着霄河舞弄。

      “……我年方十五,还不可婚配。”

       只剩最后一招了。

      “我知道,不过没关系呀,”对方眉眼弯弯,“也就再等两三年的事。但现在可以先把亲事定下嘛!”

       陵越最终也未能得逞,然而陵端也同样未能得逞。陵越说要容他一段时间仔细考虑,何况婚姻大事,还要与他师尊禀明之后再做定夺。陵端不愿逼迫,也明白此事不急于一时,便同意暂且缓缓。陵越终于松了口气,暗暗决定,只等腿伤一好,他便速速离开,再不要与这个神神经经的兔妖有半点瓜葛。


        四个月的光阴并不漫长。半大小伙正值身强体壮的年纪,这点小伤自然不在话下,而且凭心而论,这里的精怪对他都很关照,尤其是陵端。

       陵越的心毕竟是肉长的,天长日久,心里便越发感激,及到开口道别之时,心中竟有一丝不舍。

      “这就走?那么着急干吗?多留几日吧。”陵端不免有些焦急,他们的婚事可还没商议好呢。

      “不了。我离山本应游历两年,在这里已经停留了太长时间,余下只有一年左右了。”

      “啧,你们这些道士真是迂腐,非得一板一眼吗?你就留在山里,到时候我和你一起回去,正好提亲。”

       陵越险些两眼一黑晕倒在地。

       为何他还没有忘记?

       不论如何,陵越是决心离开了,为了断绝对方的念头,不留后患,只得狠狠心,道:“你是恩人,我不能骗你。师尊一直教诲,不可与妖厮混在一起,此番我已经有违师命了。人妖殊途,你我不会有结果,希望恩人莫要苦苦相逼。”

      “哎?我这可是为了你好!你看,其一我不能当个不负责任的妖,白占了你的便宜,其二我是看你还挺顺眼,否则我也不能同意和你定亲。”

       陵越心中有些好笑:“我不是女子,不需你负责。而且婚姻之事,都说要你情我愿,彼此钟爱。你是妖,当真明白凡人的感情?”

       这一句把陵端问住了,半天不知该以什么说辞回答。两人阴错阳差亲上了,按理他就该负责,正好他对小道士也很有好感,感觉配得上自己,那就可以定亲了。凡人的感情?还需要什么感情呢?

       陵端想不通,但又很想想通,故而更加不肯轻易放人离去。

      “这样吧,若你能答应我一个条件,我就不再逼你。”

       陵越只道有门,便答:“只要我能做到,可以。”

      “你说你还要四处游历,我的条件是,这段时间让我陪着你。”

       陵越心想这并非什么过分的要求,便点头应允了。


      “都回吧!一年以后我就回来啦!”

       前来送行的小妖们或羡慕,或担忧,或像阿临一样正在抹眼泪。

      “端哥,都说人世险恶,你万万小心,一定平安回来。”

       一个从未去过人间,一个毛儿还未长齐,也不知谁能照顾谁。

      “知道了知道了,都回吧,回吧!”最后挥挥手,陵端将包袱甩上肩,转身拉住陵越的手腕,迎着天光走出了狭隘的山口。

      “放心,”他对陵越保证,“我会好好保护你的。”

       走出山口,便出了防护的结界。外面依旧是莽莽大山,陵端不会腾翔之术,陵越于是建议自己带他御剑,陵端化为原形,窝在陵越怀里,兴冲冲地准备体验一把,然而才飞了一里不到,陵端就急急喊停。

      “不成不成……我晕,想吐……”说罢又干呕一声,软倒在陵越的小身板上歇了半天。

       既如此,御剑是不能了。陵越无奈,问怎么办,好在陵端说这山里他十分熟悉,因此一人一妖便腿儿着启程了。

       深山路难行,虽然两人都有功夫在身,可赶了三日也还未走出山腹,具体说,其实只有陵越心急赶路,陵端则不慌不忙总要找点事由拖后腿。不是拉着他赏花,就是牵着他戏水。陵越忍了又忍,终于还是忍不住了。

      “我们太慢了,还有多久才能离山?”

       吐掉嘴里的草叶,陵端舔舔爪,又在耳朵上呼噜两把,跳进陵越怀里找了个舒服位置卧下。“再走半个月左右吧。”陵越闻言抱着灰兔翻了个身,重重叹气。

      “干嘛?人间有什么好?还急的你吃不香睡不着,唉声叹气的……”

       陵越对付不了陵端,正情绪低落:“怎么不好?不好你们还定要修成人形,混迹进去?”

      “哎,这你就错了。不是所有的妖都向往人世,至少我们那里,除了少恭曾出去拜师学医,再没有一个出去过。”

      “果真?”

      “千真万确,骗你我就不是兔子。你是我们遇见的第一个人。”

      “所以……你不曾害过人?”

       陵端心中窃笑,伸出小舌头舔舔陵越的手掌心,又突然对准一根手指狠狠咬了一口,煞有介事地威胁说:“哎呀,那可没准,看我高兴不高兴了。要是你惹我不高兴,可就别怪我不客气。”

       伴着冷淡月色,伴着幢幢树影,伴着手指的疼痛,伴着兔毛的温软,陵越头枕包袱,沉沉进入梦乡。

       细说起来,陵越近来可是过得太安逸了,半年养成的警觉心被一个小小的兔窝瓦解殆尽,因此,莫说周围异动,便连陵端唤他的声音,也是颇费了一番力气才勉强钻进耳朵。

      “……怎么……”他人尚未清醒,觑眼一看,有团黑影压在斜上方。陵越正准备坐起,猛然一只手死死抓住了他,经此一吓,睡意霎时消减了大半。

      “陵越,”陵端声音紧绷,微微有些不稳,破天荒没唤他‘小道士’。

      “听我说,顺着今早我指给你的方向赶快跑,别回头。前面有一片紫榕林,你去那里等我。”

       出事了!

       陵越反应也快,念头闪过,便已一把掣出霄河,挺身而起。

       陵端背朝他,面冲外,身姿紧绷,似乎在与什么对峙,听到身后的动静,手又使了几分力,不让他轻举妄动。陵越全神贯注细细分辨,忽觉对面半人高的草丛中有一丝红光闪过,定睛看了分明,不由浑身一抖,心头漫上一股寒意。

      “…狼?”陵越轻声问。

      “狼妖。”

       对面显然明白自己已经暴露,干脆大方从掩蔽处走了出来。

       一对红眼似两团催命的鬼火,在黑夜里幽幽散着光芒。

       此时,陵端回头飞快看了他一眼,手底一推,不由分说命令道:“御剑走,快!”

       陵越不肯:“我带你,一起走!”

      “带个屁!以前我和他交过手,你御剑也未必能快过他。现在走,别废话!”说完将他狠命一推,起身向狼妖窜了过去。

       陵越一时被陵端的气势震住,再未迟疑,踏上霄河往东而去,回头只见一团白光在空中跃动,当中隐隐显出一只兔子的身形。

       耳畔风声呼啸,陵越喘着粗气,也不知自己飞了多久,但觉每一次心跳都无比漫长。行过一片浅草地,前方渐渐能看到那片榕树林浓密的暗影。马上就要到了,他却忽然放缓了速度。

       怎么就信了那只兔子呢?万一他根本敌不过狼妖,岂不是死路一条?

       一抹亮蓝在夜空下划出一道急弯,飞速向着来路疾驰而去。

       红白两只光团绞缠在一起,难分难解。陵端已化为人形,衣衫上血迹斑斑,明显落了下风,左突右突都无法冲出狼妖的围堵。陵越赶到时,正看见陵端被气浪掀飞,狠狠撞上一棵树干,而狼妖箭一般追在其后扑咬过去。

       寒光闪过,黑夜里炸起一声令人心颤的铮鸣,陵越堪堪赶在那利齿追上陵端之前格挡下来,全力放出几招,将狼妖逼退数尺。可他功力尚浅,毕竟不敌,三五招已是勉强,往后更难坚持,剑大又沉,他操纵本就吃力,每接一下,胸口便是一阵气血翻涌,单薄的身躯与巨狼相比,活像根一扯就断的草茎。

      “傻子,打不过就跑!”

       陵端的嘶吼让陵越不再恋战,两人仿佛心有灵犀,一个踏剑转身低低掠过蒿草,一个瞬间化为兔形,陵越伸手一抄抱住陵端,催动法术高高腾起,再次向紫榕林急速飞去。

       陵端所言果然不虚,那狼妖竟也会腾翔术,死死咬在后面不放,陵越几次回头,都会对上一团黑雾里那双瘆人的眼,看得他头皮发麻。他拼了命往前赶,却仍旧甩不脱,剑柄还险些落入狼妖之口。

       陵越飞出了平生最快的速度,风似刀子割过脸颊,吹透衣衫,整个身子发僵发木,仿佛被冻在了风里,再猛烈一些就要被吹散了。

       足下突然一阵晃荡,陵越打个趔趄,身形猛坠几分,几乎跌了出去。

       这次袭击失败,狼妖便再没了机会,因为在陵越一头扎进紫榕林以后,他已无法继续前进。那里的老榕树不是他能对付的,曾经的亏不能白吃,最后只得绕着林边转了几圈,悻悻甩尾离去。

       一入树林,陵越大松口气,两腿一软摔出剑外,抱着陵端在地上翻滚了数圈才慢慢停住。还没容他缓几口气,不知哪里“嗖嗖”探来几根粗壮的藤蔓,紧紧将他缚住,旋即身子一轻,被吊上了半空。陵越此刻头昏眼花,呼哧呼哧地喘息着,仅剩的一点力气都使在胳膊上,稳稳护着胸前的灰兔。

      “……树爷爷,是我……”陵端虚弱开口。

       一句话完,陵越又稀里糊涂被放到了地上。

      “哦,是你这臭小子。”

       不远处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,陵越抬头张望,依稀看到有棵老榕树的树干浮现出一张人脸。才经过一场大难,人在刺激下变得有些麻木,哪怕此时天崩地裂,大抵也不能令他动一动眼眉,这树妖就更不算什么了。

       眼下,陵越一门心思都在怀里这只兔子身上。方才混乱中不曾发觉,这时才感到不对,衣袖微微有些湿意,而陵端的身躯在不停颤抖,忽然弓起背,猛一痉挛,一股热流便淌了下来。陵越慌忙看去,衣袖早已濡湿了一大片血迹。

      “陵端!你怎么样?”陵越惊慌失措,抖着嗓子不住询问,却得不到回答。等稍稍定下神,终于找回些理智,赶紧两腿并拢坐好,把兔子放上大腿,施法为对方注入灵力,直至自己也到了极限,方才收手。

      “陵端,陵端,你感觉如何,好点没有?”陵越瘫坐在地,重新将兔子抱进怀,轻声喃喃。然而情况似乎不妙,陵端依旧没有一字回应,只是身子抖个不停,急促地喘息着,不时有细小的血珠从口中滴落。

      “你带他过来。”

       老榕树发了话。陵越抱着陵端晃晃悠悠站起身,踉跄着走进那顶巨大的伞冠下。一根树须探过肩头伸来,末梢微微翘起,尖端吐出点点柔光,逐渐汇聚成一粒晶莹透亮的小珠,状似水滴,实际却又不是。

      “把这个喂给他。”

       接过小珠,陵越哄着陵端张口吞下,随后便倚着树干窝了下来。他其实已经累极,又耗损了太多灵力,眼皮上下打架,早就支持不住,但却无论如何不敢合眼。陵端安静了许多,可气息却越来越微弱,自始至终连眼皮都不能睁开,口里更是没有一个字。陵越唯恐对方会断了气,解开外衫将温温软软的一团严实揣进怀,拥在心口处,时刻留意。

       次日清晨,天上飘起微蒙细雨。林叶间嚓嚓切切的碎响催得人昏昏欲睡,陵越脑中混沌,直欲睡倒,趁尚有一丝清明留存,狠狠在大腿上掐了一把,眼皮好歹又撑开些许。忽然间,掌心传来一阵痒意,兔舌温热湿润的触感让他轻轻打了个激灵。

      “你醒了!感觉如何?还有哪里难受?”

       陵端又舔了舔他,虚弱道:“我没事,你快睡……”

       陵越一闭眼,铺天盖地的睡意便淹没了他。

       再度醒来已是当日下午,陵越睁眼,发现怀里空了,他一个挺身爬起,看到陵端就坐在身边,面容惨白,神色惊惶,见他醒来,低声说了句“可吓死我了”,便一头扎进他怀里,瑟瑟发抖。

       陵越心头一酸,抬手将人抱个满怀:“对不起。”

      “嗯?为何道歉?”陵端抬头,诧异地睁大双眸,伸手去抹陵越的眼底。“你哭什么?”

      “是我拖累了你。”陵越明白,若非顾及自己,陵端想要脱身绝对不难,他留下拖住狼妖,是给自己留生路。

       陵端噗嗤笑了起来,笑完按着胸膛气喘了一阵。“小道士,你真是傻的可爱。如果我同意你御剑离开,此时早已出山了,根本不会遇上这事。而且,你我一起逃走,胜算太小,即便合力也敌他不过,我打不过还有办法逃,你逃都逃不掉。好歹我法力比你高强,总不能让你这个小青瓜去对付他。”

       陵端没想到陵越会为他回头,他也根本没时间想。他在这片山林里混了百来年,逃命的看家本领还是有的,他的内丹相比陵越短短几年的修为,更能令狼妖动心,他当时所想也就是拖延一阵,估摸着陵越差不多能飞到紫榕林,他就马上走人。谁知陵越竟回来了,他便没了办法,只好赌上一把。现在想想依然禁不住后怕。

      “不过,”他变回兔形,慢腾腾爬进陵越怀里,喜悦道,“我没有看错人,你以后肯定是个人物。”


       陵端的伤势其实并不如看上去那样严重,当时一是疼得厉害,二是又晕剑了,实在难受得紧,因此未顾得上运功疗伤。陵越救人心切,精纯的灵力源源不断输送给他,内伤已好了不少,就是那股天旋地转的眩晕劲儿总过不去,快折腾死他了。

       虽说如此,可大好的机会怎能不利用呢?陵端毫无愧疚,继续装虚弱,陵越看陵端半死不活的,无时无刻没在提心吊胆,甚至抱着灰兔不愿撒手,好似他一眨眼对方就要断气。

       陵端美滋滋地享受着陵越的关护,心里别提多满足,唯一样有些不尽人意,就是这里的榕树们把他曾经那点荒唐事抖了个干干净净。切,不就是当年不知天高地厚在这里纵了把火吗,也值当学舌。就因为这事,他被困在紫榕林整整五年。那时节,阿临还是只奶娃子呢!

       当然,陵端也没有脸皮厚到一直赖着让人照顾,待陵越功力有所恢复,他们便告辞离开了紫榕林。这回陵端提出两人御剑前行,由此处再走不远就到山边了,早点出去,以免再节外生枝,否则他们可能真的要应付不来了。

      “哎,老妖怪,你看前面是不是有个村庄?”

       老妖怪咂咂嘴,抬起眼皮瞅了一下,答声是,又合眼将头埋进爪,努力忽略不时泛起的恶心感。

      “你伤势未愈,我们去那里歇歇脚。”

       好一段日子没正经吃过人类的饭食,陵越的胃在看到村庄的那刻起就雀跃起来。想想身上还有些碎银和铜板,换顿饭吃绰绰有余了,而且陵端的衣服被狼妖划破了好几道口子,又沾染了许多血迹,也该添置一件新的。

       两人落在一片空旷地带,正前方的巨大石像下坐着一男一女,细瘦身子,少年模样,年纪大概略比陵越还小些。看到二人,男孩拉起女孩快步跑来。

      “你是陵越?”

      “你怎知我的名字?”

       男孩咧嘴一笑,唇边弯起的两道笑弧煞是可爱,搔头道:“少恭哥前些日子来信说的,若你来了,要我们多关照些。”说着伸手去接陵越怀里的兔子,不好意思地说:“来就来嘛,还带什么见面礼。”

       陵端暴起,狠狠糊了男孩一爪。

       去你娘的见面礼!

       陵端很不高兴,非常不高兴。自从陵越结识了韩云溪,他就被冷落了,那两个小子天天也不知都聊些什么,真真是相见恨晚。

       风晴雪!陵端气的牙根儿痒。你这小丫头能不能赶紧过来把你的竹马带走!

       因此过了没几日,陵越就被陵端撵着急匆匆离开了乌蒙灵谷。

      “后会有期!!!”

       陵端趴在陵越肩头,望着挥手道别的韩云溪渐渐变成一个小点,在心里呸了一声:有期个屁!我才不会让他回来见你呢!


       寻道


       一年的光阴,陵端跟着陵越在人世闯荡,增长了不少见识,也和陵越一起管了不少闲事。

       不错,在他看来,管那些闲事纯属吃饱了撑的,陵越总是善心泛滥,真教人受不了。这不,本已准备动身返回天墉城了,路上遇见一少年哭诉,说自家二姐被山贼掳走,他便又大发怜悯,决定出手帮忙。

      “哎呀,他们不是已经报官了嘛!有你什么事呢?消停点不行吗?”

       而今陵越的个头又窜了一截,身子架也宽厚了些,挺直脊背站在陵端身前也能显出不少气势了。

      “官府出兵一定比我慢,万一在此期间那女子有什么不测怎么办?惩奸除恶是吾辈修道之人的本分,我既遇见,就没有不管的道理。”

       陵端除了翻白眼,也别无可做,最后还是乖乖陪陵越跑了趟翻云寨,把气全撒在了那群山贼身上。

       凯旋归来后,方家小公子为了感谢二人,特意摆宴相邀。陵端原本高高兴兴地去了,结果差点砸了人家的房。

      “陵越!你别拦我!”他指着方兰生大吼,“谁允许你们吃兔子的!”

       方家小公子吓得脸色刷白,磕磕巴巴解释说:“怎……怎么了?……陵越少侠修道,食…食素……你你又不修道,荤菜都是为你准备的。”

       在陵端砸坏了一张桌子、三把凳子、两只花瓶后,陵越终于成功将人拖回了客栈。

      “你消消气。”

      “我消消气?我今天夜里就去把他给咔嚓了!”说着伸手在脖子上恶狠狠地横了一下。

       虽说如此反应也在情理中,但陵端眼里露出的凶光让陵越心底发寒。他忽然忆起,紫胤真人曾言,妖性顽劣,多不通人情,不晓事理,只遵从本能,故修行易入魔道,看来此话不假。

       若是别的妖,陵越恐怕会考虑是否要用法器将其收伏,可这妖是陵端,陵越下不去手。

      “你消消气。”他只好继续劝,“寻常百姓过日子不都是这样?鸡鸭鱼、鸟雀、兔子,哪个不吃?你难道要把吃过兔肉的人全部杀掉?何况人家不知你的身份,这就不能怪罪吧?”

      “能除几个是几个!”

      “你这是气话,可不能当真。”陵越奋力压着人坐好。“我马上就要回天墉城了,与你同行这么久,我不想最后闹出什么不愉快。算我求你,这事就让它过去,好不好?”

       陵端死锁眉头,颇费了番挣扎才勉强哼了一声,表示同意。

      “你还打算在人间停留吗?如果你也要走,那明日动身,我送你回去。”

      “人间无趣,我还回我的兔窝。”

       四日后,陵越怀抱陵端,又回到了那个熟悉的山口。

       临别之际,陵越微微一笑,问道:“如今不想与我定亲了?”

       陵端使劲挠头,无奈叹了口气:“小道士,其实我真的对你挺满意,不过,你说的什么凡人的感情我还是不懂。你们这些人就是事多,定个亲还要求这那。罢了,反正你也不愿意,我就依你,这事不提了,你走吧。”

       陵越倾身抱了抱陵端,离去前留下一句保证:“老妖怪,这段日子多谢照顾,有机会我会回来看你的,再会。”


       陵越嘴里的一个再会,便是四年时光的匆匆流逝。

      “端哥!你看谁来啦!”

       阿临撒丫子飞奔进山洞,一路跑一路叫喊。

      “干什么忙忙张张的?谁来啦?”

       陵端走出洞口,斜射的日光晃了他的眼,微微偏过头,光影斑驳的视野里是老树高高伸展的枝叉,一帘藤萝满挂下来,紫薇薇的花沐浴在日光中,如水波般泛着点点银星。他看到,一人正立在花瀑下,天与花的暖色铺在那人结实的筋骨上,抚平了壮年男子特有的血气和锋芒。

       陵端的心漏了一拍。

      “小道士……”

       来人垂眸轻笑,迈步向他走去。

      “老妖怪,我又来了。”

       陵越重归此地的消息再次震惊山林,大小生灵又赶来参观了一回,场面一度十分热闹。陵越只带了些昆仑山林中结下的各色果子,因未想闹出什么动静,就并未准备太多,所以即刻便被分了个精光。

      “嘿!你们都抢走了,我吃什么呀?”

       奈何无一个搭理陵端,都甩甩尾巴跑了,只有一头小鹿哒哒颠过来,用刚冒尖的角亲昵地顶了顶他。

       唉,可不是没脾气嘛!

       陵越拉住他衣袖扯了扯,从怀里掏出一只小布袋塞到他手中:“怎会没有你的。”

       陵越说他被派下山来办事,特意了寻空子来看看陵端,只能在此停留一日。当晚,两人还如从前一样,挤在石床上谈天谈地。陵越不久便睡了过去,陵端卧了半天,却怎么也合不上眼,索性爬出陵越两臂间,变了人形,趴在对方枕边细细观察起来。

       小道士长大了,才几年不见就这般大了,站在一起快要与他一般高。他伸手轻抚陵越俊逸的眉眼,心头涌起一股莫名的感觉。

       不一样了。而今陵越眉宇间已褪去了少年的青涩,气度沉稳,也愈加英气逼人。不知为何,原本习惯的亲密忽然令陵端感到难为情,可他又忍不住想要靠近。

      “唔……”陵越被小动作弄醒,握住贴在脸上的手,阖目含糊呢喃,“……陵端,怎么了?”

       生平头一次,陵端以人身躺在陵越身旁,抱住再度陷入熟睡的人,因心里那种理不清道不明的感觉而疑惑,整整一夜未睡。


       此后,陵越时常往这里跑动,有时间隔长些,有时间隔短些。陵端问起缘由,答复基本都是受托下山除妖,并且一般在这里待不了几日。他是天墉城首席弟子,一同外出的师弟们还要等他照顾。

      “你每回一说除妖,我这心里都犯嘀咕。”

       陵越抿嘴笑笑,翻过瘫在腿上的灰兔,开始给他揉肚皮。

      “你日日躲在深山里,又不去作恶害人,谁会与你过不去?”

       暖阳晒着肚皮,陵端闭眼享受,兔耳微微颤动,舒服得软成一摊。

      “对了,下午我就走,今日不留了。”

       一阵白光闪过,陵端跨坐在陵越腿上,拨开垂落眼前的柳丝,不满道:“这么快!我不准!你必须多留几天!”

      “此次顺路,我是偷偷过来的,师弟们还等着呢。之前我一直说是去见一位好友,只是这两年里每回下山都要来,他们已经很好奇了,吵着要认识。我可不能让他们发现我的踪迹。”

       陵端听罢不满更甚:“怎么我就见不得人?”

      “你忘了我以前说过什么?天墉弟子不可与妖为伍,何必自找麻烦?”

      “那你还来?”

       陵越静默片刻,无比专注地看着眼前人,似乎要从那双灵动澄澈的眼睛里找出什么,可惜未能如愿。他有些失望,但没有气馁,抬手轻轻环住对方的腰肢,认真道:“他们只会看你是妖,担心你惑人心智,害人性命,我却明白你不一样,你是陵端。”

      “什么乱七八糟的,我是陵端,我也是妖。那假如有一日我做了你们口里的坏事,你也会与他们一起围攻我,把我捉了去?”

       陵越抬手将陵端额角垂下的发丝拂去耳后:“别胡说,你不会。”


       陵越不在的日子越发难捱起来,陵端不知自己是怎么了,只觉一天天的索然无味,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致,无时无刻不希望那个小道士能突然出现在面前。

      “少恭,你说我是不是病了?你给开副药呗?”

       红狐狸笑的狡黠:“是。相思病。绝症,无药可医。”

      “什么意思?”

       少恭笑着摇头,点点他心口:“傻兔子,你呀,动了心了。”

       大概是老天爷看他想得太辛苦,两个月不到,陵越便又来了。

       然而陵端差点吓飞了魂。

      “谁伤的你?!”

       陵越浑身是血,左半条衣袖几乎被鲜血浸透。

      “别担心,我没事。”

       在清溪边扒净了陵越的衣服,陵端才终于把心放下。除了胳膊有一道吓人的伤口,其余血迹都是打斗时溅上的。

      “你别动,我帮你清洗。”

       布巾擦过伤口,擦过后背,擦过前胸。陵端贴得很近,近到能够感受眼前这具身体散发出的热度,他的心越跳越快,越跳越急,滚滚发烫。

       这是他活了三百余年却从未有过的感受。

       回到山洞,陵越捡了件陵端的中衣披上身,顺手抱起床边的灰兔撸毛。陵越本就乏累,陵端又难得安静,因此坐了会就有些神思恍惚,絮絮叨叨地说:“这回我能多留几日……我是自己下山的,不怕耽搁几天……就是绕了不少路……”

       陵端忽然直起身,扒着衣服探头去够陵越,陵越错愕垂眸,恰好兔子毛茸茸的嘴蹭过他唇角。忽然怀里一重,陵越便被扑倒在床。

      “下去。”

      “小道士,你很讨厌。我是兔子,你就愿意抱我,我变成人,你就不愿抱我。”

       陵越哑口无言。

      “小道士,我后悔了,当初不该依你毁了亲事。”

      “我们还定亲吧,好不好?你如今已二十有二,早就到了正经婚配的年纪,不如我们也快些把婚事办了吧?”

       陵越的耳根已然红透:“登徒子……”

       陵端没有退缩,反而欺身轻轻吻了陵越,低声叹息道:“小道士,我动心了。”

       满心满眼都是你。

      “我喜欢你,很喜欢。”

       一阵天旋地转,陵越压在了陵端上方,身贴身,脸对脸,呼哧呼哧地喘粗气。他仍是盯着对方那一双眼仔仔细细地瞧,寻找自己一直渴求的那样东西,而这一回,他找到了。他慢慢抱住眼前人,将脸埋进温暖的肩窝。

      “我也喜欢你。”

      “很喜欢。”


       四日后,石洞外。

      “这次总该让我登门提亲了吧?东西我全备好了。”

       陵端把霄河递给陵越,满眼期待。

       陵越微微一笑:“不行。”

      “怎么不行?什么意思啊你!”陵端跳起来捣了对方一拳,被陵越一把搂在怀里。

      “你不要急。此事我须先想好如何说与师尊,如何让长老和师弟们接受。你也知道,天下人大多对妖持有偏见,不肯信,也不敢信。天墉中人又素以降妖伏魔为己任,你贸然前去,他们对你无礼事小,若出手伤你可怎么办?”

       陵端白他一眼,咕哝道:“臭道士破事多。”

      “你等我消息。何况,”陵越含笑吻住陵端,柔声道:“也该由我来向你提亲。”说完不待回答,嗖地就飞上天没了影踪,留下陵端在原地跳脚。

      “小兔崽子!谁娶谁不一样啊!烦人!”


       等待变得更加漫长。

       一个月、两个月、三个月……展眼半载过去,陵越音信全无。

       陵端变成了这片山林里最唠叨的兔,一时拖着长腔抱怨小道士怎么还不来,一时又突然发起火,赌咒发誓要给这小兔崽子点颜色看看,你给他帮个腔吧,他还反过来替陵越抱不平,搞得没谁敢去接近他了。

       一日,陵端又在撒疯,死扯着阿临不让走,叨叨念念地数落陵越,少恭破天荒找来了。

      “你有他的消息?”

       少恭色有疑虑,点头道:“我说与你听,不过未必准确,你先不要急。”

       原来,少恭近日出过一次山,在茶摊歇脚时听几位当地人闲聊,说天墉城准备与另一大修仙门派联姻,就是那掌教座下的大弟子。少恭听后心中一惊,忙上前攀谈打探虚实,一四十上下的男子笑道:我儿就在天墉城修习剑术,这是家信里提到的,岂能有假?

      “你骗我。”

       少恭面色肃然,轻拍陵端的肩膀,安慰道:“我也说过未必准确,只是听到了就不得不告诉你。”

       陵端不悲不怒,表情未见多少变化,只平静道:“我去找他问个清楚。”


       失道


       一个多月的日夜兼程,又拜托了几只鸟妖相送,陵端才能尽快赶到昆仑山脚下,同行的还有一些不放心他的伙伴。

       只身登上山门,守山弟子拦住了他的去路。

      “我找陵越,让他出来见我。”

       一弟子仔细将他打量一番,拔剑蹙眉道:“好重的妖气。你是妖?竟敢独身来此?”

       陵端眼皮也不颤一下:“不错。叫陵越出来见我。”

       另一弟子提剑逼近几分,语气不善:“你找他所为何事?”

       陵端挑眉看向对方:“与你何干?”

      “天墉城是什么地方,岂是你想见谁便能见?难道你来寻仇,我们也要帮你唤人不成?”

      “我来提亲。”

       那两人听罢皆是一惊,看神情,好似对方讲了个天大的笑话。一弟子笑说:“可巧了,你要找的人不在,他正是出去找别人提亲了。”

       陵端身形微颤,一眼扫过二人,沉声道:“你们莫要胡言,陵越早已心有所属,曾亲口许下承诺,怎会与别人成亲?”

       两弟子听罢再次摆出一副不可思议的神情,相视大笑。一人不屑道:“我们胡言,倒是你不要痴人说梦了。对谁许诺?你妹子?你阿姐?为何我们从未听说过您这号人物啊?大师兄为人堂堂正正,怎会与妖精混在一起?你该不是脑袋有毛病吧?”

       陵端无视了对方言语中的讥讽,继续问道:“是不是你们逼他?”

      “逼?哈,你这妖好生奇怪。实话告诉你,女方与我们大师兄乃是旧相识,心中倾慕已久。两面的掌门私下里早已把亲事说好了,这次前去,就是商量婚礼事宜。你来说,大师兄不点头,此事如何能成?”

       另一人打断道:“不必与他多费口舌,谁知他抱的是什么目的。这次我们不会伤你,你最好识趣一点,快快离开,不要打天墉城的主意。”

       陵端冷眼看过二人,嗤笑一声,转身下了山。

       山门前,两个弟子望着远去背影,还在称奇。可不奇怪么?竟然会有妖,来到天墉城,开口要向掌教的得意弟子提亲!这件奇事当上一整年的谈资也不为过。

      “嘿,还真是什么怪事都有。这妖怪们赶着来拜师也还能理解,竟还有赶着来提亲的,还挺横!”

      “是够稀罕的。不过……你觉得他说的有没有可能是真的?我可听说大师兄前阵子在掌教真人房里连跪了三天三夜,好像是因为不同意这门婚事。”

      “啊?还有这事?不不不,那也不对。即便如你所言,大师兄不同意这门亲事,那他也决不可能看上什么妖怪啊。”

       无人把陵端的说辞正经当一回事看待,而这样的无视,是要付出沉重代价的。

       就在当日,一夜之间,守卫堪称固若金汤的天墉城遭到闯入,在神不知鬼不觉的情况下,十几名弟子被掳走,去向不明。

       正殿大门当中央钉着留书一封,寥寥几字,只说让陵越看到此信后进山面谈,落名端。

       接到来讯,陵越与紫胤真人即刻动身返回。看过留书,紫胤震怒,孰料还未等他如何,陵越面色大变,突然扑通一跪,当众恳求由他一人出面解决。此时,威武长老将当日值守山门的一位弟子唤出,把事情的经过前前后后讲了一遍,这才得知,那日只有一个不知来路的妖曾找过陵越,而前来寻人的因由,令在场众人瞠目结舌。

       紫胤将目光投向陵越,若有所思:“你曾说起的那只妖,就是他?”

      “是。”

      “你随我来。”

       一切都对上了。得到肯定答复后,紫胤将陵越带去偏殿单独询问。

      “陵越,你坚持退婚也是因为他,对不对?”

       陵越曾解释自己已心有所属,不能娶芙蕖为妻,但未敢透露意中人的身份,不过此时已瞒不住了。

      “是。”

       紫胤闻言胸中怒气更盛,不禁冷笑道:“看看你口里的好妖干出的事,不分皂白便绑走了我城里十二名弟子。简直是奇耻大辱!”

       陵越急欲出言辩解,却被厉声喝止。

      “陵越,为师当时便已说过,妖毕竟是妖,本性难移,决不可深交,上一刻他能救你,下一刻也能翻脸害你。我本以为你只是感激他救你性命,却原来还被他迷惑了心智,终招致今日之祸。”

       情急之下,陵越高声恳求道:“师尊,并非如此!这其中肯定有误会,他既然要求面谈,就一定不会伤害师弟们。由我前去将事情解释清楚,他必会放人!”

      “解释?解释什么?解释你执意退婚,会与他情投意合,共结连理?”紫胤紧紧盯着陵越,语气越发冷了下去,“陵越,我与涵素是至交,他看你甚好,有担当,值得让爱女托付终身,先开口提出结亲之意,我亦觉芙蕖是个好姑娘,故而此事早早便已定下,只因你们当时年幼,才并未告知,如今怎有无故悔婚的道理?这些年,你与芙蕖感情如何,我们看得清楚,若没有妖孽作祟,你二人的婚事必不会横生这许多波折。为师不全责备于你,你也莫要执迷不悟。”

       陵越百口莫辩,不论如何解释自己对芙蕖只是兄妹之情,没有非分之想也并未受到妖孽蛊惑,紫胤却只一味认定是这留下字条的用妖术搅乱了他徒儿的心。又想起三个月前,自己将婚约一事讲明,陵越竟极力拒绝,还擅自作主跑去岚山找涵素退亲,不由更加气怒。

       “你休再多言,我这便安排人手搜山降妖!”

      “师尊不可!”陵越猛然起身拦住了紫胤的去路。“还是让我…”

      “陵越,我看你是疯了!”紫胤怒不可遏,飞快出手封了陵越的穴道,把人留在偏殿,自己出去安排搜山事宜。

       看着窗纱外天光渐渐暗下,又慢慢亮起,陵越快要急疯,努力调运功力企图冲开穴道。千百种可怕的念头在他脑海里盘桓,陵端现在是生是死?师弟们可都安全?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发生的?陵端为何会突然来到天墉城?

       一得解脱,陵越破门冲出殿外,随手揪起一位弟子询问情况。

      “尚未回来,应该还不曾找到踪迹。”

       陵越心头的紧绷感终于松下一些,二话没说便御剑钻入山林。他离开后不久,一位女子御剑匆匆赶来,打听过陵越的消息,也甩开众人一头扎进了山里。

       陵端一个自小生活在深山里的妖,对如何借山掩蔽再熟悉不过,加之略施了一些法术,这山林茫茫,千重万叠,哪是轻易就能被找到的?不过于陵越而言却很简单,因为大大小小几只鸟一直在天墉城附近徘徊,人看来并不起眼,他们监视这群道士的动向倒很方便,因此陵越一进山,便被候在这里的鸟团团围住,带去山腹深处。

       熟悉的身影自一棵大树后转出。

       四目相对,陵越吃了一惊,他从未想过陵端的面孔能露出如此狰狞的表情,那双眼眸中温暖不再,涌动的冰冷与恨意令他心惊肉跳。对方摆摆手,鸟儿们迅速隐没在浓密的林叶间。

      “陵端……”陵越强自定定神,缓缓开口:“我不是让你等我消息,怎么突然来了?”又谨慎地走近几步,安抚般说道,“师弟们在哪?此事与他们无干,你听我解释,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,我…”

       话未完就被陵端打断,“你是不是与别人有了婚约?”

      “是。但是我正…”

       陵端冷笑数声,抢白道:“但是?陵越,若我不来,你是不是打算把我当傻子一直瞒下去?半年多了,一点音讯没有,我不绑走几个人,只怕你压根不会来见我了吧?哎呀,难怪总拦着不让我登门,还藏着掖着不肯教人知道你在与我来往,原来是早就有相好的啦!”言罢面色一凛,闪身移到陵越面前,出手攥住对方的领口狠命一拽,咬牙质问,“你当我是什么?想蒙就蒙想骗就骗?我真是瞎了眼,居然相信你这种薄情寡义的东西!”

       陵越听对方竟如此说,心中又惊又痛,也不禁开始失望。“在你眼里我就是这种人?那七年的光阴算什么?你就一点都不肯信我?连解释的机会也不给?”

      “你要我拿什么信你!”陵端大吼,“我多信你一次,你们婚事办完了我都不会听到一点消息!”。

      “可我也是不久前才知道此事!婚事是师尊早年作主商定的,我根本不知情!”

       陵端怒极反笑:“你不知情,呵,反正婚约是真,其余的你嘴皮一碰怎么说怎么是,横竖我不能分辨真假,还不是由着你骗?”

      “陵端!”陵越气急,声音都变了调,“我对你许下的诺言没有一句是假,我明白你一时无法接受,但你也不能这样想我!这些日子我一直在找合适的办法退婚,人家清清白白的女儿家,我这样做已经很伤人面子了!我都是为了谁啊!”

       有那么一瞬间,盘绕在陵端心头的愤怒和恼恨消减了一些,可还未等他有工夫思考陵越所言是否有理,忽听一俏脆的女声传来:

      “陵越师兄!”

       两人闻声抬头,只见一妙龄女子从空中落下,抬脚便要往这里来。陵越飞快瞥了陵端一眼,挣出身子后退几步,挡在女子身前,侧头急促道:“芙蕖,你何时来的?快回去!”

       这场景看在陵端眼里能意味着什么呢?他能想到陵越是怕他失控伤人,导致局面最终更难收场吗?自然不能。陵越保护的姿态深深刺激了他,他早已无法理智思考,几日来的怀疑和嫉妒上升到顶点,熊熊妒火焚灼着他的心。

      “芙蕖,嗯~好名字啊,出水芙蓉,还真是娇花一般的姑娘!”陵端边说着边迈步向对面两人走去,目光如刺,眼里隐隐闪动着幽蓝色光芒。陵越仍在苦劝芙蕖离开,奈何女子就是不听,陵端见状又假笑道:“干嘛急着让人家姑娘走呢?你不是说只爱我一个吗,那好啊,来证明给我看。这样吧,在我和她之间做个选择。同意我杀了她,我便信你,怎么样?”

       陵越睁大双眸,难以置信地看着陵端:“你疯了!”

       陵端歪过头,幽幽一笑:“噢~那就是不选我了。没关系,我还是要杀了她,谁让你这么护着呢。她死了,下一个就是你。还有你那些师弟们,放心,我一个都不会放过。”

       此时,被挡在身后的芙蕖突然开了口:“果然是你这妖怪迷惑了陵越师兄。”芙蕖一个女儿家,早便对这陵越师兄芳心暗许,陵越素日又待她关照有加,不同于其他女子,她心中便认定两人是一样的心意,一直等着盼着,盼对方说出口。原以为要柳暗花明了,谁知最终等来的却是退婚的消息。她不顾父亲阻拦飞来天墉城,不惜放下颜面想要问个明白,现下见到陵端,她便以为自己清楚了缘由,于是有了勇气,更加不肯放陵越一人这妖怪身边。

       陵越看着陵端阴郁的模样,心中已有了不详的预感,忙上前拉住对方,低声劝道:“别做傻事。你现在不冷静,我们先离开,找个地方好好谈谈。这里也不安全,如果师尊寻来就麻烦了。”

       陵端扯扯嘴角,斜睨着他,冷冷说道:“怎么麻烦呢?不麻烦。陵越,我以前是不是说过别惹我不高兴?你们既惹了我,就休怪我不客气!”

       陵越心里依然有几分相信陵端不会出手,所以他的反应慢了一瞬,而就在这一瞬间,陵端越过他对芙蕖动了手。

       三百多年修得的功力岂是芙蕖抵挡的了的,未过三招,女子便被击倒在地,口溢鲜血难再起身。陵越心冷了,挡在芙蕖身前与陵端周旋,只是手中的霄河迟迟没有出鞘。

      “是我看错了。我以为你和他们不同。”我以为我信任你,你起码也会信任我。

       心灰意冷之际,陵越便有些错神,只是一个不察便被对方掐着脖子摁倒在地。

      “我是不是也说过,我是妖,我不是人。”陵端埋下头,神色忽然变得十分痛苦,“我全心全意地信过你,陵越。我……我从没对谁动过情,我是那么喜欢你……可我要怎么信你,我不敢。我在山里等你,度日如年,一点风声都听不到,而你已经变成了别人的未婚夫。我来找你,明明什么都没做,只因为我是妖,就被他们冷嘲热讽,拔剑威胁。或许你其实也是那样看我呢?看我是怪物,偷偷笑我傻……人心真的好复杂,我要怎么信你,我不知道该怎么办……”

       一席话听的陵越心中满是酸涩。“我告诉你,只是给你徒增烦恼,等我将事情解决再去找你提亲,又有何…”

       话到此处戛然而止,陵端只来得及看到陵越瞪大的双眼和惊骇的目光,随即眼前一花,被大力掀翻过去扑倒在地。仰面朝天,陵端的表情也瞬间转为惊恐,但是太晚了,他只能眼睁睁看着数道剑影轰然砸进两侧的土地,而其余几道尽数没入陵越体内。

      “陵越!”

      “陵越…”

       两个声音,一个来自紫胤,一个来自陵端。

       压在上方的身子剧烈颤抖了一下,软软倒进他怀里,温热的液体染透了陵端肩膀的衣料。

      “陵越……陵越……”抱着陵越坐起身,陵端轻抚对方的脸颊,试图将人唤醒,紫胤也已落至地面,跑来跪在两人身旁。

      “徒儿……”怎么会这样?紫胤无法相信眼前的一切。这妖怪明明伤了你们,为何要救他?

       陵越醒来了,眼皮勉强揭开一条缝。他听到了身边传来的两个声音,微微转动头颅,努力伸手去抓紫胤的衣服。

      “……别……”他只道出一个字,就再说不出话,只有血水不断地从口中涌出。可是不行,他望着紫胤艰难摇头,串串泪珠淌下眼角,希望师父能明白他的心意。

      “我答应你,”紫胤终究是明白了,强忍悲伤郑重答道,“我答应你,不会伤他。”

       得到保证后,陵越的身子忽然软了下去,无力地仰躺在身后的臂弯中,他放下了最挂念的一桩事,神色平静下来,将目光缓缓移向陵端。

       好遗憾啊,结局竟是这样。不久前,他还抱着一丝希望,想要与这个人分说以后,可他现在,已然看不清对方的眉目,就连多看一眼的力气也没有了。

       老妖怪,真抱歉啊,以后不能陪你了。

      “唉……”陵越轻轻一叹,闭上了眼。

      “……小道士,小道士?”陵端轻晃着瘫软在怀里的人,拼命去擦对方唇边的血迹,深红色几乎盖了半张脸,实在骇人。“……陵越……陵越……醒醒,我不怪你了,你醒醒……”

       他似乎弄不懂到底发生了什么,也不明白对面的男人和身后的女子为何哭泣。陵越怎么不肯理他了呢?他愣怔了很久,才恍惚反应过来,伸出手指去探鼻息。

       什么都没有。

       他的小道士,死了。

       忽而一声痛号,陵端紧紧搂住陵越的尸身,悲哭不止。

      “……陵越,你这混蛋……别丢下我,别丢下我……不怪你了,真的,我不怪你了,你别走……求你……别走……”

      “……别走……”


       思道


       昆仑南麓的山脚下横着一条驿道,因偏僻人来不多,有些荒凉。

       半年前,这里开起了一间客栈,方圆百里独一家,不大,装潢也十分简洁,甚至可以说有些简陋,只是两个月里得有一个半月没客源,偶有人来,除了去天墉城求助的会在此处住上一住,其余多半还是城里离山归来的弟子,歇歇脚,饮口茶。

       客栈老板看模样倒很年轻,二十出头的光景,奇怪的是这样年纪的人本该满头青丝,他的头发却已尽灰白,仿佛先于身体提前老去了。也许真的是身体不好,也许因为客少,这老板懒得很,店开几天关几天,总没个长性。

       很少有人知道,他无事可做的时候,就喜欢趴在二楼窗前,望着天空,望着天墉城的方向出神。其实什么也看不到,那么高的山,一重又一叠,把城的形貌挡的丁点儿不剩。有时望见天上划过一抹亮光,他的眼神才会显出一丝激动,可随即又被浓重的悲伤所遮掩。

       不会是那个人的,他很清楚。

       这日清晨,大门才开不久便来了一拨客人,客栈老板毫无热情地招呼了两句,照例给几人上了些汤饭。走过门口时眼角晃见一个人影,遂没好气道:“吃是不吃?难道还等我端出去喂你?”

      “店家莫怪,我是看你这块匾写得很好。”

       一句话含着笑意,分明没有生气的意思,门内人却浑身一颤,险些失手摔了提壶。屋内的气氛也很诡异,桌边围坐的食客们并不动筷,全都面朝他目不转睛地看。

       他还是来了。

       陵越还是来了。

       陵端手脚发软,思绪混沌,恍恍惚惚走出门外。陵越看到他后微微笑了一下,仰头望向檐下那块匾。

      “思道,名字很别致,倒不像是客栈名。是您取的?店家也是学道之人?”

       陵端移开目光,眼眸低垂,不看牌匾,也不看陵越,轻轻抛出一句话:

      “我思之道,非彼之道。”

       什么意思呢?陵越一下愣住了,觉得这话中似乎别有深意。他无法领会,又看对方神色似有不悦,以为自己冒犯了,于是有些尴尬地陪了个笑脸,匆匆迈进大堂落座用饭。

       陵越在师弟中间可谓备受关照,饭后结完账,一行人便动身准备离开。陵越走去陵隐身旁,被搀扶着小心翼翼踏上剑身,接着紧搂住对方腰部。抬头时忽然瞥见那客栈老板站在门边,两眼怔怔地望着他。

       陵越会错了意:“又让您见怪了。我之前受过重伤,修为尽失,暂时无法御剑。您别笑话。”

       陵端什么都没有说,转身跨进店嘭地关上门,捂嘴哭了起来。

       是了,天墉城依然是那个天墉城,弟子也还是那些弟子们。陵端带走了一个死去的陵越,送回了一个活着的陵越,可这个人,不再记得他了。

       人死之后,灵魂重入轮回,记忆归于天河。魂魄尚得停留三日,记忆却无法找回。

       属于他的陵越,还是不在了。


       陵越第二次登门,是来客栈赴韩云溪之约。

      “陵越大哥!”

       盯着眼前的男子看了许久,陵越无奈摇头,果然也是没有一点印象。

      “实在抱歉,我受过一次伤,以前的人和事都记不起来了。你信中说,我们是旧相识?”

       大概有些人就是有缘,曾经两人一见如故,如今又是如此。相聊甚欢,陵越十分开心,其实从昏迷中醒来以后,他至今并不很适应身边的环境,师尊、师弟们、各位长老,都该是与他最亲近的人,可他脑中空空,一个也不记得,这同陌生人也就没多少分别了。

       当晚陵越并未回城,而是在客栈暂住了一宿,店里最好的一间房给了他。夜里,一个人影悄悄摸进屋,坐到床边痴看了大半宿。可是怎么能看够呢?那影子摇身一变,跳到陵越枕侧依偎着卧下,直至破晓时分才悄然离去。

      “为何要瞒着他?”陵越走后,韩云溪在大堂与陵端闲聊。他不清楚陵端在乌蒙灵谷同女娲大神有过怎样的对话,但起死回生,需要付出的代价必然无比沉重,如果这样却不能再一起,那意义何在呢?

      “我还有什么脸面对他……既忘了,就忘了吧。”

      “值得吗?”

       陵端扯出了一个极难看的笑容:“以后你会懂的。”


       又是一个凉爽秋日。一人提剑推开虚掩的客栈大门,四下环顾,寻找着本该待在账台后的人。

       楼下没有,楼上也没有,整座客栈空无一人。陵越心中奇怪,慢慢走去陵端的房门前。人在不在里面,不确定。要不要推开门,陵越有些犹豫。这极不礼貌,但他担心对方是出事了,否则怎么店门不锁人却不在?忽然,陵越发现眼前的房门也是虚掩着,一边微微开了一道缝,心不禁一沉,迅速推门走了进去。

       空的,人不在。但侧面床褥上窝着一只灰色的兔子,闭着眼,小胸脯缓慢地一起一伏,似乎正在熟睡。

       陵越心说这人何时养了只兔子,一面看着毛茸茸的小家伙又莫名欢喜,便蹲下身举起手指去摸软软的兔耳。灰兔懒洋洋地睁开眼,正瞧见陵越探身把脸凑到他跟前。

       太近了,眼睫在他眼前忽扇忽扇。陵端实在没有忍住,拖着难受的身子缓慢爬起,两爪贴到对方腮部,抻脖去够陵越的嘴唇。

       小舌头舔上来的时候,陵越是又惊又懵的,没想到这小家伙一点不怕生人,他说不上有哪里不对,不过最终还是没有躲开,而且任由两手将兔子抱进了怀里。

      “你知道陵端去哪了吗?我找遍了客栈,他不在这里。”

      “但愿不是出事了,我有些担心。”

       陵越此次下山是专程来找陵端的,他心中有不少疑问,还想再问问清楚。闷坐无聊,陵越便对着兔子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起话来。

      “你知道吗,我感觉我们以前认识。”

      “其实我看他并不眼熟,但我能感觉到,他待我是不同的。”

       但凡陵越同师弟们来到店里,吃的是最好,住的是最好,虽然对方总是一张臭脸面对他,但陵越还没傻到看不出自己格外受照顾。

      “上回我问过他,他不承认。”

      “肯定是在骗我。都不敢看着我的眼睛。”

       兔子适才还在轻轻拱他胸口,闻言蔫乎乎地缩起身,一动也不动了。

      “有时候,我真怀疑他以前是天墉弟子,你听他的名字,与我们这一辈的道号多么相似。可我查过,弟子名册上没有他。师尊说不认识,师弟们说不了解。”

      “他究竟是什么人?从哪里来?为何孤身一人在此?这客栈里除了他再没别人了,身边连个帮手都没有。荒郊野外的,要是遇到什么状况,一人如何应付得来?”

       说着叹了口气:“不知他经历过什么难事,年纪轻轻的,一头黑发竟变得灰白。”

       陵越破晓时下山,走到此处日头已经高悬空中,从上午等到下午,等不来客栈的主人。他抱着兔子去外面找了半日,仍旧一无所获。

      “唉……”失落之余,陵越坐在门前石阶上给灰兔挠下巴、挠耳根,不多久又和声细气地商量说:“要不,我带你飞一飞吧?你肯定没有飞过,是不是?师尊一直担心我根基有损,恐难再修行,不过还算幸运,前些日子终于修得了一点灵力。”

       陵越没有回屋拿剑,他现在还驾驭不了霄河,随身携带只是因为霄河有灵,必要时能护他安全。他走去林子里捡了一根粗树枝,就勉强当作是剑了。

      “你要乖一些啊。”

       树枝慢慢离地,细细发着颤,陵越摇晃了半天,好容易才稳住身形。与当初相比,真的差太多了,曾经陵越可是进境最快、剑术最精、修为最高的弟子,整座天墉城里无出其右,而今脚踩木枝,都越不过房边那株小枣树的树顶。不过这些陵越全不记得了,现在能绕着客栈兜圈儿,体验一把御风飞行的感觉,他心里就蛮兴奋的。

       可陵端实实在在地伤心了。他遇见小道士的那一年,对方才十五,又瘦又小,嫩树苗一样,个子尚不及他肩膀。那时的陵越虽也功力浅薄,却是能带他从狼妖口里逃生的人,而现在的陵越,连飞上一圈都如此吃力。

       这都是他的错啊。

       于是陵越发现,怀里的兔子哭了,泪水滴滴答答润湿了他的指尖。

       兔子也会哭么?陵越惊了一跳,慌慌张张落下地。

      “怎么了,你怎么了?”

       他越哄,兔子眼中淌下的泪水就越多。陵越不知所措,最先想到便是抱着毛团奔进厨房,把能找来的菜都送到对方嘴边。可见不是饿了,因为一口没动。陵越莫名觉得揪心,抱起灰兔又是安抚又是亲吻,兔子小小的鼻头一耸一耸,喷出几声气音。

       随着一声响亮的嚎哭,陵越怀中猛然一沉,坠的他脚下趔趄,后退几步狠狠撞上案台,险些一屁股坐倒在地,台面上一把铜勺当啷摔在了脚边。定神一看,哪还有兔子呢,自己横抱在怀的分明就是苦苦等了一天的那个人。

      “……呜……对不起,小道士……是我错了……我不该逼你……是我错了……”

       陵端已完全崩溃,翻来覆去地念叨这么几句话。天知道有多少个夜晚他从噩梦中惊醒,浑身颤抖,渴望陵越在他身边,给他拥抱,给他亲吻,好让他忘记梦里那个睡在他怀中的,冷冰冰的小道士。

       陵越被死死搂住,感觉有点窒息。不过此刻他根本顾不上这些,他惊呆了,因为陵端原来是一只兔妖。

       原来他是个妖怪啊!

       推开陵端的一瞬间,陵越后悔了,对方就那样盯着他,甚至哭都忘了哭,眼中流露出的震惊与受伤刺痛了他的心。眼看陵端黯然转身,陵越不受控制地冲上前,一把将人拉住。

      “不准走!今天你要说清楚我们之间究竟发生过什么!”

       陵端吸吸鼻子:“我不会说。我能告诉你,但那不是你的记忆,只是一段陌生的故事而已。”

       陵越终于抓住了自己的过去,心潮翻涌,怎肯不弄个明白:“可我有权知道,你应该告诉我!你必须告诉我!”

       陵端沉默片刻,点点头:“好,我们出去说。”

       陵越走在前面,陵端跟在后面,趁其不备,陵端迅速出手把人掐晕,背到楼上客房里安顿好。

      “唉……”

       面朝床铺,陵端情难自禁,又开始抹眼泪:“你别再招惹我了,我活了这么久,就经不起你的诱惑。”

      “可是记忆没了,感情也没了,我们回不到过去了。我害怕,我道出实情,再失去你,我就要疯了。”

      “为什么一定要追问,我只是想留在这里默默地看着你啊……”

       陵端失魂落魄地坐在床边,整整一夜。次日陵越醒来,第一眼看到的就是两眼哭得通红的陵端,可他还未怎样,这人不由分说就把他往外赶,丝毫不留情面。

      “你死心吧,我什么都不会讲,慢走不送。”

      “可我…”

       哐当!大门在他眼前砸上。陵越拍了半天门,呼喊陵端的名字,无人理会。

       最终,拍门声停止,客栈外又恢复了往日的宁静,徘徊在门口的人离开了。


       得道


       提起小包袱,陵端看看天色,在心里估算着时辰。

       再过不久,接他的小妖就要到了。

       没错,他要离开了,思前想后决定忍痛割舍掉这份感情,还回他的深山老林里生活,不再打扰陵越。原本还想再见对方最后一面,再见一次他就走,可是八个月过去了,二百多个日日夜夜,天墉城的弟子们来来回回过了不知多少拨,陵越都不在里面。

       可能是终于放弃了吧,不愿再见他了。

       黯然神伤之时,下面传来了敲门声,陵端长叹一声,背起包袱往楼下走去。

      “进来吧,门没锁。”

       大门推开,陵越走了进来。

       这可在意料之外,陵端霎时便有些恍惚:“你怎么……”

       陵越神情异常激动,三步并作两步奔至近前,张开双臂将他紧紧拥进怀里,深吸口气,发出了一声似喟叹又似哽咽的声音。

      “老妖怪,我记得你了。”

       什么?他叫我什么?陵端只觉脑中轰然炸开一声巨响,震的他隐隐发晕。

      “是我。”陵越抽开身,笑盈盈地瞧着他,眼眶微红,“老妖怪,是我。你不肯说,知道我费了多大力气才找回记忆吗?”

       天河广阔,浩浩汤汤,不见发端不见终极,若非紫胤为他求来师祖相助,师祖往上又去求师祖,陵越想要登天就是白日做梦,更不用提从河中一点点寻回属于自己的记忆。在这片土地上活过的人世世轮转,数之不尽,那种被铺天盖地的记忆碎片所淹没的窒息感和错乱感,他永远不愿回想。

      “小道士……”

      “是我。”

       是他,真的是。小道士看他的眼神就是这样,这世上再没有谁会如此看他。陵端嘴一瘪,埋进陵越怀里,又不争气地呜咽起来。

      “陵越,你是傻子吗?为什么替我挡剑……如果,如果我找不到办法救你,你就没命了你知不知道……”

       知道,怎会不知道。陵越心疼地抚过陵端的发丝,将人抱得更紧。

      “别哭。”他柔声哄劝,“三百多岁的老妖怪了,倒像个孩子似的。你该高兴点,我今日是来兑现诺言的。”

       陵越牵着陵端走出大门外,抬手指向不远处。驿道旁一溜天墉弟子,个个站姿端正,喜色满面,其下是一排木箱,四方厚重,顶头压了朵硕大的红花。紫胤立在最前,含笑看着二人。还有两个熟悉的身影正围着聘礼团团转。

      “端哥,”阿临啧啧惊叹,“没想到啊,怎么最后是你被人家娶回去了呐!”


      五日后,天墉城。

      “这也太难看了。你非要留它干嘛,丢了算了。”

       陵越爬下竹梯,拍拍手,抬头望向那块与自己的房屋极不相称的牌匾。原本挂在这里的牌匾已经被无情丢弃了。

      “你不稀罕,可我稀罕。”

       陵端“切”了一声,转身就走。

      “还是搞不懂你们这些臭道士。一年前谈妖色变,恨不能把我除之后快,现在又要大张旗鼓地操办婚事,简直有病。不怕那些名门正派戳你们脊梁骨吗?”

      “不过,赶明儿你也得让我风风光光地娶你一回,我可不能给我们山里这些妖输了面子。”


       完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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终于完结了天啦!我发誓没有想写这么长!

真的是一篇老套狗血又沙雕的文

是不是都没有人看了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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