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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越端/一八】忆前缘(六)


【越端/一八】忆前缘


by EmmaYYAM


*长假要有长长长长长的一更~赶上了国庆的小尾巴,本更万字,前世结束,看到假期还如此勤奋的lo主,大噶不给点评论和小心心咩?(〃'▽'〃)

*越端是虐的,液

*前情: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


       六


       船橹轻摇,水面涟漪荡开,一层推过一层。淙淙的水声缓慢而清朗,一顶乌篷船飘在河心,随波而行。

       陵越在看陵端,陵端望着水面,目光虚散没有焦点。

       不久前,陵端拽着陵越走出医馆,还强笑说你砸了人家的地方可没有钱赔,此时已半点表情都没了,只是愣怔怔地盯着河面看,魂儿飞了似的。

       船夫一声吆喝,陵端如梦初醒,身子微微打了个颤,跟随陵越起身登岸。

       “还想去哪里散散心?”

       陵端面上显露出些微的茫然,停了半刻方轻声道:“我想沿街走走。”

       路上怎样的热闹,仿佛都与陵越和陵端无干。雀儿欢叫着掠过上空,小贩在道旁叫卖,陵端茫然四顾,似乎不知自己身在何方,望不见来路,也找不到归属。人人都活得热闹,似那春季拔节儿的笋,步步登高,一心奔着好前程。可与他有什么关系呢?他赤条条光杆儿一个,而且快死了。

       他快死了啊。

       河中小船渐渐飘远,穿过拱桥,隐没在水天交接处那片灿烂的霞光里。天色由白转青,倦鸟还未肯归巢,黄昏已静悄悄地来了。

       陵越来到医馆门前时,见一人手举竹竿,挑着黄纸灯笼正往檐下挂,那人抽空回了下头,挑眉道:“你又来啦。”

       陵越微微颔首,语调平板:“有事向先生请教。”

       “和你一起的那个人呢?”

       “已经睡下了。”

       晚风乍起,吹过窗外的槐树,带起一片沙沙飒飒的碎响。客房内,陵端睁开双眼,全然不见睡意,望着窗纱上摇动的树影静静听了会儿风声。天未黑透,此时尚不算晚,外面走廊偶尔会有踏踏的脚步声传来,有时急促、有时沉重,有时不知在哪里停顿片刻,复又踢踢踏踏地远去了。但这些都不是陵越的脚步声,陵越步伐稳健,动静却是极轻,如此细微的声响陵端通常是听不见的。

       陵越去哪儿了?陵端暗暗琢磨,从他房里离开后,陵越一定是出去了,并且此刻还未回来,因为他一直没有听到对面房门响动的声音。人生地不熟的,能去哪儿呢?陵端的心思飘了开去,脑海里渐渐浮现出下午在医馆时的情形,听过那大夫的话,陵越罕见地动了怒,冷着一张脸,斥责对方全无心肝,半点没有医者仁心,简直不配为人。陵端惊得心头发颤,急忙拽人跑了出来。他从不知陵越嘴里还能吐出这般难听的话。

       陵越在急什么?只怕他也觉出自己这副身子不行了吧。

       屋内又暗下许多,不掌灯,已然看不清几步开外的东西了。

       原说还有五年光阴,五年。能活到哪一刻,全凭天意,而如今早已过了第四个年头。他来之前算得好好的,一去一回,了却了这桩心愿,大抵还能给自己留下一些日子。但没想到,那次争吵后他竟一病到了这步田地,可见老天也容不下他这种人在世上多活一刻。往后还有多少日子呢,他心里实在没谱,可能说不准哪一天,他倒下了就再不会醒来。

       是了,陵越到底还急着去见屠苏吧,早点办完这桩事,也能快些返回天墉城,然而他却变成了拖累。为了治病,已耽误了半个多月的行程,怎会不急呢。

       陵端翻过身子,闭上了眼。

       医馆门前。

       年轻人收回目光,不紧不慢地将另一只灯笼也挑上房檐,这才放好竹竿,侧身往屋里摆了下头。

       “请吧。”

       医馆里的怪异气味依旧未散,陵越屏息片刻,压下心头的厌烦,跟随对方走进内室。

       “才骂了我,又跑来请教。说吧,想问什么?”

       陵越便道:“先生以为我师弟情况如何?可有诊出是何病症?”

       对方的回答倒也干脆:“诊不出。我还是那句话,人生苦短,有什么心愿劝他趁早完成。”

       这一回,陵越倒是没有当场冒火,只是暗自捏了捏拳,仍旧耐心问道:“我师弟尚且年轻,先生因何认定他命不长久?若并未诊出什么,妄下结论恐怕不妥。”

       话刚落音,便听对方哈哈笑道:“我诊不出病症,难道就瞧不出他要死吗?你们还请谁看过我不管,但他们不愿意说的,我敢说。”

       如此笃定的语气,好似陵端将死是日升月落般自然而又不可更改的事实。陵越捏住拳头,整个人像根绷紧的弦,所有未说的话、难抑的情,都化作一点明灿的亮光凝在眼瞳里。半晌,紧握的拳头终于松开,陵越眼中的光芒倏然暗淡下去,肩膀微微下塌,仿佛一下卸了劲儿,绷直的身姿再也维持不住。

       “怎么会这样,他平时一直很好,为何……”

       “他怎么作践自己的身体,你该去问他,我不知道。但从脉息看,他这身子就是没治了,不死心你大可继续求医去,我拿这颗人头担保,结果不会不同。”

       陵越此刻心神混乱,脑袋里转来绕去全是陵端失魂落魄的样子。“即便……即便如此,你也实在过分,不该当着他的面这样说,太突然了,他要如何接受?”

       “哼,早晚有什么区别吗?自欺欺人屁用没有,他应该了解自己的状况,早点将后事安排好。”年轻大夫停了下,难得放缓声音说了句软话。“你既是他的师兄,看来也很在意他,往后的日子就多依着他点吧,他有什么愿望尽量满足,你们都别留遗憾。”

       白日晴空万里,夜里的天空也分外清朗。头顶是疏星皓月,陵越却无心看上哪怕一眼。回到客栈直奔二楼,陵越摸黑进入陵端的房间,轻轻掩好房门,一步一步、悄无声息地走到桌旁坐下。

       三更天时,客栈内的最后一点灯火熄灭了。

       “师兄,”更锣声刚过,黑暗中忽然响起陵端的声音。“夜深了,还不去睡吗?”

       陵越笔挺的身姿微微动了动。

       “你没睡?”

       红蜡燃起幽微的光,陵端披衣坐在陵越身旁,盯着烛焰痴痴发了会儿怔,小声问道:“大师兄又在为我烦心?怕不是担心我突然死了,来不及告诉你屠苏在哪。”

       陵越并不理会这带刺儿的话头,平平心绪温声劝道:“那大夫都是乱说的,你别放在心上。之前是我轻信了,看来此人也不过是徒有虚名。”

       陵端转动双眸,与陵越的目光交汇在一起,视线里烛火的残影晃花了眼前人的面容。陵端摇头道:“大师兄,你从来也不会骗人。”说完,他慢慢起身,把客房的柜子抽屉挨个翻了一遍,找出笔墨砚台,将纸往桌面一铺,研好墨汁提笔书写起来。

       “给。”

       陵越拿起推到面前的纸,借烛火一看,上面列了几个村镇的名字。

       “这是……”

       “我们已走了一半有余,往后的路没多远了。你从这里原路返回去,打听打听这几个地方。那么多路,曲曲弯弯的,我也说不清,就只记得这些,你打听好了,一路御剑过去,要不了很久。”陵端伸手在纸上点了点,“从这里往山边走,只要到了这个小村子,问你师弟的姓名,就能找到了。我只有一个要求,看在我痛快给你信儿的份儿上你也得答应我。这地方你自己去,不能告诉别人。”

       陵越看着陵端,心中激荡,一时竟说不出话来,只听陵端接着又说:“我就不和你走了。”

       薄纸一角被捏的变了形,陵越喉咙发紧,几经努力才开口道:“你不回去,你要去哪?”

       “不去哪。原本是想蹭你的车回家,少花几个钱,可我们一起走太慢了。你接了人,也不必再来找我,直接回天墉城吧。”

       两人对视良久。陵端看着陵越将纸慢慢折起收入怀中,一双眼眸微光闪闪、欲语还休,却是很快将头垂了下去。

       “陵端……”

       一只手伸来覆上他膝头,暖意透过布料贴上肌肤,陵端轻闭双目,忍下心头泛起的苦涩。

       “陵端,”陵越又唤了一声,“你不要怕,那些话我是不信的,其他事都放一放,我们再去别处求医,总有医术高明的大夫能看好你的病。”

       “我不去。费了多少周折,你还不死心?我的病治不好,那些苦药汤子我也喝够了,不想再折腾了。”

       听这般说,陵越更是一股燥火冲上头顶,急得没办法。“怎么说出这种丧气话?你就信了他的说辞,又要赶我走,又不肯再看病,你究竟在想什么?拖着等死么?!”

       “大师兄,”陵端缓缓抬头,对上陵越焦急的眼。“你知道我为何赶来找你,给你带百里屠苏的消息?”

       陵端的眼光异常明亮,亮的好比夜空里璀璨的星子,衬着苍白的面色,竟看得陵越微微有些发怵。只听他干笑两声,继续道:“我早知道自己病了,没几天活头了,以后管不了他,所以才来找你。若非如此,我永远不会让你知道他的消息。”

       陵越似乎不是很明白自己听到了什么,隔了许久方喃喃说:“你早就……知道?”

       陵端勾勾唇角:“两年前嘛。那次犯病就找人看过,一样是没看出什么,只说脉息不好。从那以后身体就慢慢不行了。这世上疑难杂症多了去了,有什么稀奇。”

       有什么稀奇?于陵越而言可太过稀奇了,他直直盯着陵端,心里还怀有一丝期待,等那人改变脸色突然笑起来,就同上次一样,嘲笑说“我说着玩的”。可陵端也直直地盯着他,不躲不闪,眼神是从未有过的认真。

       “……怎么不早说,拖到现在才……”

       “不想让你知道,不要你可怜,免得又像上回一样施舍几块银子打发我。”

       说完这些话已耗光了陵端的所有心力,他无法继续面对陵越,编出更多的谎言欺骗对方。“你走吧,去休息吧,明天好启程找你师弟去,我自己雇车回家就行。”陵端扶桌站起,转身便要回去睡觉,陵越忽然倾身一把扣住他的手,几乎是央求地说道:“陵端,跟我回天墉城,好么?你安心养病,大夫我去找,总会有转机的。”

       陵端一颗心也要被揉碎了。

       “陵越,我就讨厌你这样。”

       “我这辈子也不想再回到那里去。那地方……太冷了……”


       黑马嘚嘚轻敲前蹄,俯首乖顺地任由陵越将它套上车辕。乍然一声嘶鸣,四蹄疾奔,马车向着来路隆隆驶了出去。

       晨间雾气已然消散,红日高悬,正是大地回暖的时候。陵端在车厢一侧靠坐,头稍稍扬起,双目微阖,透过车窗承接日光洒下的暖意。一帘之外,陵越手执缰绳马鞭,依旧当着他的车夫。

       陵端总是拗不过陵越的,何况他狠不下心;陵越却也拗不过陵端,他又怎会狠下心肠逼迫对方。继续赶路,是陵越作出的妥协;两人同行,是陵端不得不答应的条件。

       轰轰烈烈的夏日便要在旅途中结束,风渐凉、雨渐软,秋虽未至,秋意却早已悄悄攀上了叶梢。

       陵越打起才换不久的厚车帘,斜身向内张望,陵端肩披厚衣,缩在一角正打瞌睡,车壁一摇一晃,枕着车壁的脑袋也跟着轻轻摇晃。陵越默默看了会儿,放下帘栊继续赶车,走了没有一盏茶的工夫,又歪着探进半个身子去瞧陵端。上一刻这人明明熟睡着,下一刻却倏然张开了眼,清亮亮的眸子正盯在他身上。

       “看几回啦,也不怕扭了脖子。放心,一时半会儿死不了。”陵端抬起屁股挪到门口,倚靠着陵越坐下。“离你近点儿,这总行了吧。”

       陵越却连连把人往里推:“别坐在风口,看让风吹着。”

       陵端立马回送个白眼:“真是事多。”

       光阴真如流水,半月飘然而逝,未及细数,转眼又是半月。

       陵端出来时,手往怀里掖着什么东西,陵越未能看清全貌,只瞧见几条鹅黄的穗子一晃消失在怀中。他倒分不出一点心去琢磨此为何物,急急抢上前先把人扶得稳当。

       途中听闻这宝山寺今日有场法会,陵端便吵着要来,上了山门,却又死活不让陵越相随,定要他等在寺外,神神秘秘的不知在盘算什么。

       “都办妥了?”

       陵端拍拍胸脯,苍白的面孔闪过一丝笑容:“办妥了。”

       陵越看着这人满意的神色,心中万般无奈。“还有力气下山么?”

       下山的力气早在上山时便已用光了,自然是没有了。陵越背起陵端,稳稳向等在山脚下的马车走去。

       短短一个月,陵端的身体每况愈下,已然十分堪忧。自从陵越知晓了情况,他便不再强撑,顺天由命了。如此一来,身体竟飞速衰弱下去,仿佛之前就靠提着一口气,而今这口气一松,气色便一日不如一日,眼见已去了半条命似的。

       入了下座镇子,陵越说什么也不肯再走,为方便陵端养病,客栈也不去了,专找来一座空置的小别院,看环境清雅,又不曾疏于打理,便给足银子租了下来。陵端眼见白花花的银锭子流出去,连个响儿也没打就进了别人口袋,顿时心也疼肝也疼,躺都躺不住,陈芝麻的事也从心底儿翻出来,掰着手指头追着陵越数落。

       “哎哟喂,你干脆不要当掌教了,天墉城那些地一年才收多少租子?富户们能捐赠多少?城里吃穿用度又要开销多少?就这么点儿东西,请一堆没用的大夫,抓一堆没用的药,怎么说也不听,现下又租这么个地方,都教你给糟蹋了!是吃饱了撑的吧,有这闲钱还不如把那烧掉的房子好好盖上,在我这儿充好人有什么用啊!”

       陵越重重叹了一声,丢下手中的行李,把人又拖回床上,提被盖好。“净操闲心,也不累。我没支多少,钱都是我这些年攒下的,你放心,我不会动账上的钱,等用没了我就喝风去。”见陵端终于安静了,他便出门收拾车马,回来一瞧,人又坐了起来,正提着小包袱埋头翻来翻去,看到他便抬手招呼道:“大师兄,你来。”

       陵越手里被塞了一只蓝布袋,沉甸甸的,撞在他手里哗喇喇地响。

       “棺材本也给你了,你别嫌少。”

       陵越握着钱袋,喉头哽塞,铜子儿硬邦邦的直硌手心。他本想还回去,又一转念,点点头收下了。

       “我收下,以后我再请了人来看诊,你不准再念叨我。”

       “嘿你…”陵端气的一口气呛住,咳嗽连连,才平复下来便抓住陵越使劲儿摇。“你个木头脑袋!我是要你自己留着用的,你还想往外扔钱!不给你了,赶紧还我!”

       窗外扑落落的一阵,檐下的雀儿惊飞了。

       淅淅沥沥几场雨过,凉意便渐渐笼了上来。陵端拥着被子斜靠床头,听到门响,慢慢合下眼帘。

       “怎么说?”

       陵越半天没有作声,提了炉上温的铫子,舀出半碗银耳汤送到床边。陵端揭起眼皮看了一眼,手也不抬一下,复又问道:“这一位怎么说?”

       这一位已不知是陵越请到的第几个大夫,每一个前来诊病的人,操着天南海北的口音,说的却是同一番话。

       陵越拉过陵端一只手,将小汤碗递给对方。

       “我听你的,以后不再请人看了,便慢慢调养吧,虽说是疑难病症,也未必不能养好。”他这般说,多是宽慰之意,否则只怕病看不好,一次次的绝望又把人求生的心劲儿全磨没了。

       陵端接过碗吹着喝了几口,空余的手忽然按住陵越的手臂,幽幽叹了一声:“师兄,我们该动身了。你明明也清楚,我这身子再养多少日子也是养不好。”

       陵越转头望向窗外,沉默良久。屋角一株金桂挂满花芽,粒粒滚圆如珠,半树掩住半面窗,当中已能看见些许明黄的花瓣色。上个年末,陵端披着满身风尘来到天墉城,逆光立在他门前,还似旧日般神采飞扬,到今年仲秋将临,也不过半载多点的光阴,竟已重病缠身,如此光景,不知还能否得见秋果熟、冬雪落。

       手臂一阵轻摇,陵越回神,接过递来的空碗,拍拍陵端肩头。

       “别七想八想的吓唬自己,就算要走,也得等身子好些。”

       可陵端的身子还是越来越差了。

       平日嗜睡,沾上床就难起身,略有点精神方才到院子里走一走,闻着满院的桂花香气晒晒日光。

       已是如此,陵越不愿再让陵端心里多压一块石头,便只在这人熟睡的时候偷偷运功灌注真气,抱着侥幸,想但凡能补益一点也是好的。然而就同以往,真气入体如泥牛入海,半点效用也不见,这一条路,老天最后也不肯开给他。

       没日夜地睡,胃口自然也欠佳。自病后,陵端本来食量就小,现下一碗粥也要搅来搅去喝上半日,折腾下来,人眼见着清减了许多,陵越心里更是急煎煎的。赶上一日医馆遣人来送药,他脑筋一转,将陵端托付好,说有事出去一趟,这便提剑出了门。陵端摸不着头脑,整一上午没敢合眼,坐在院里巴巴地等,唯恐又等来什么晴雨晴雪。等到午饭时,等来了陵越和一盆泉水豆腐煨的鲜鱼汤。

       “怕买不到豆腐,就没事先对你说,省的你馋虫钻出来,又没完没了地跟我抱怨。”

       那日陵端的笑容,像夏夜最亮的星子、春日最美的花,深刻在陵越心里许多许多年,竟也是他唯一能记起的,陵端柔软且纯粹开心的笑容。

       只是遗憾,这笑容带给他的喜悦,仅留存了区区几日而已。

       日子照旧过,陵端的状态也并无起色,且没多久又挂起了一副心事重重的神色,醒时坐上小榻,总是临窗发呆。陵越纵有一张嘴,此刻却比起哑巴也不如,想要解开那人的眉上锁,怎奈口笨心拙,一句安慰的话也道不出。

       他能做的,只有按时煎药,送过去看陵端好生喝到肚里,暗暗期盼奇迹的发生。

       昼愈短,风亦愈发冷了。

       陵端咽下药汤,抹抹嘴,将空碗推给陵越,平静道:“师兄,我们动身吧。我觉得,不行了。”

       陵越手一颤,碗掉在地上摔了一地瓷片,他蹲下去捡,陵端也滑下小榻伸手去捡,指尖尚未碰到,便被陵越一把捉住。

       “不去,哪都不去,就在这好好养病。”

       “不去一样是死。何况我还答应了屠苏,要回去见他。你不知道,这几日我一直梦见他,他说想我、担心我,我得快些回去见他一面啊。你也说过要送我回去的。”

       陵越丢下碎碗,扶陵端起身坐回小榻,但迟迟不曾开口答复。

       陵端继续道:“大师兄,我的身体我自己有数。我不知道还能坚持多久,可能没有几天了。趁着还有力气,我想回去,我想回去看看。”

       又等了半日,陵越方道:“你现在不适宜乘车劳顿,此事暂且推后吧。”

       陵越魔怔了似的,死活不肯正视事实,陵端心知自己不能劝动,也懒得再费口舌,披了件衣服径自出门绕到后院的马棚。陵越追来便看到陵端牵着马站在车架旁。

       “你干什么?”

       “我要走。你若不让,我就自己套车走,你哪儿凉快哪儿呆着去吧。”

       黑马喷喷鼻息,眨巴着黑亮的眼,哼哼嗤嗤摆动脑袋去叼陵端身侧垂落的袖管,才咬住,鼻头便被陵越伸来的手轻轻一推,那外衣顺势滑下了肩头。

       “陵越,你干嘛?!”

       面前压来的人影突然矮了下去,叫喊时,陵端便觉一条手臂穿过他的腿缝用力一勾,左腕也被拉住,便不由自主地扑向前,旋即身子一轻忽悠飘了起来,待回神之际早已被陵越扛上了肩头。“哎哎哎…!”陵端慌忙抱牢陵越的一条臂膀,上身整个儿横趴在陵越背上,两条长腿吊在左侧,头枕在另外一侧。

       “陵越!你犯什么病?!快放我下来!放我下来!!”

       陵越是气急了,两唇抿成一条线,任陵端怎样踢腾叫嚷也不理会,微微弓着身子大步往回走。两人身后是“嘚嘚嘚嘚”的马蹄音,黑马踱着碎步,拖着那件滑落的外衣小跑跟在后面,磕磕绊绊地穿过回廊来到前院。

       “……放我…下来!”

       踏进屋门,陵端终于着了地,歪在榻上抚胸喘了半天。被关在门外的马儿丢下衣服,蹭到敞开的窗口探进头来瞧。

       “陵越,我说了,我要回去。百里屠苏的下落我早告诉你了,是你自己不肯去,非要充什么善心陪我走。那你倒是别变卦呀,把我拦在这儿算什么呢?我无论如何也要回去,既然你不肯,分开走不是正好?你御剑接你的人,我搭车回我的家。”

       陵越一拳砸上桌面,厉声道:“我说不去就不去!你是不是疯了?知不知道自己病得多重!路那么远,万一途中……”

       话到此处戛然而止,陵越满眼痛苦,又是一记重拳擂上桌面,震得茶壶磕啷啷响。陵端见状,心尖儿颤了颤,仿佛这拳就擂在他心口。他本无意让陵越看见他这副模样,可老天爷从来都有自己的算计。这一段长路,他给陵越平添了多少麻烦啊。

       “大师兄,”陵端坚定地,一字一字地说:“我死前一定要回去,否则我死也不会瞑目。” 别怪我,他默念,我不想逼你的,这是最后一次了,以后再也不会让你苦恼。

       房间里寂然无声,不知何时窗外开始传来窸窸窣窣的碎响,梁下雀子都扑落落飞来钻回了巢。

       落雨了。


       清晨。陵越喂了马,唤醒陵端穿衣洗漱,再将早饭摆上桌,便出门去找宅主的管家交接退还别院一事,回来将车套好拉出偏门,又匆忙回屋收拾行李。

       推开门,陵端立在窗前发怔,手里握了支将要开败的桂花,神情一片茫然。

       “陵端,该走了。”

       陵越上前合住半扇窗,关切的目光紧锁在陵端身上。陵端恍然回神,转头看看窗外的景致,又看看手里的花枝,举到鼻端嗅了嗅便将手垂下,头也随之微微下垂。陵越抬手轻抚陵端的脊背,忽然听得那人深吸一口气,接着猛抓住了他的手臂,五指越收越紧。

       “花要落了……”陵端颤着嗓音说。

       “是。”陵越轻轻回,“已入秋末了。不过此时尚不算太冷,这一期开败了,应该还能再开一期。”

       手里的花落了地,软塌塌地伏在地面,一点声息也不曾发出。陵端缓缓靠向陵越,心口酸痛难忍。花有重开日,他死了,只能变成一抔土。

       “大师兄,我害怕……”抬头时,眼里已噙了一汪泪,碎光闪闪。

       陵越收紧手臂将陵端按进怀里,心一抻一抻地往下坠。若非真的感觉自己已时日无多,陵端断不会在他面前示弱,不会说出这种话。吐息间,陵越嗅到了掩在苦药味和病气之下的属于陵端的味道。少时的情分,半载的相伴,多少个日日夜夜。往后人不在了,这熟悉的气味也散了,什么都留不住。

       “对不起……对不起……”对不起,我救不了你。

       陵端是否骗了他,一路走来究竟为的什么,陵越早已无心去想,他满心只有一个念头,他想要陵端好好活着。可他无计可施,他无计可施。他是造了什么孽,昔日无法保全屠苏,如今无法保全陵端,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走上一条没有归途的路。

       陵端两只手软塌塌地垂在身侧,一时阖了眼,一时又睁开,泪水便顺着瘦削的脸颊滑到陵越肩头。

       迈出大门时,陵端面上的泪痕尤未干透,他定定心神,举目四顾,指着一个方向对陵越说:“不远了。看到那座山了么?就是那儿,快马走个五六日就差不多了。”

       与陵越的二人行终究没能如陵端所愿贯穿始终。陵端如今的状况,坐久了便觉得没力,腰也酸软不堪,何况还要长途颠簸,身上委实难受。陵越雇了车夫,又换了一架更宽敞的大车,把里面用被褥软枕铺垫好,尽量弄得舒适。只是这样还不能躺,陵越便自己也坐进去,或让陵端屈腿躺下,或靠到他怀里减缓颠簸,方便帮人睡得舒服些。

       沿途一片好风景,道旁的柿子树结满了果,半面青绿、半面杏黄,叶片也都染了一圈红边,正是秋日最美的颜色。起初陵端精神还不错,常倚着厚被看看窗外,坐乏了便下车抻几个懒腰,溜溜腿脚,然而颠簸了一日以后神色便委顿下去,眼里的光彩也黯淡了。

       陵越暖的像个火炉,只觉身边这人周身都是冷的,肩上披着腿下盖着也是捂不热。他便握住那凉冰冰的一双手,轮番搓着手心活络气血,搓到微微泛了热,陵端惨白的脸色似乎也能变得好看些。偶尔,在他动作的时候,陵端会目不转睛地盯着他,一边“唉…唉…”地轻声叹息,陵越以为陵端胸膛憋闷透不过气,又赶忙给人顺抚胸口,就似这般时时刻刻悬着心。自那日失态,陵端再不说一句难受,但眼见自己这般状况,心里也是止不住的黯然。

       “师兄,”陵端从怀里摸出一样物什塞进陵越手里,下面一股鹅黄的穗子挂在指缝间轻轻摆荡。“我那时在庙里求了平安符,据说十分灵验,等你见到屠苏了,帮我交给他。我若有命回去,便再见最后一面,若是没命回去,也就不让他来见我了。你不要说我死了,只需跟他说,我去别处不再回来了,留下此物做个念想,愿他日后万事平安。”说着轻轻笑了起来,“我没给你求,可别说我偏心,你再不济也是能长命百岁的,我知道。”

       这一回陵端睡过去,满头青丝间生出了白发。陵越初见时以为是帘隙里透来的光染上的,等他挂好车窗的布帘,拨开发丝,那雪白的颜色便直直刺进他眼里。陵端本在昏睡,迷迷糊糊被陵越的动作弄醒,抬头嘟哝了几声,随手抓过陵越捧住的一缕发。

       “别……”陵越无力地念了一句,想去阻拦的手也慢慢放下。

       “嗨,白了几根头发而已。”

       命也要没了,白几根头发又能怎样。陵端又靠回陵越怀里,闭眼打了个呵欠。

       “若全白了,就当我活够七八十年了。”

       四日的路,仿佛走了四年。那座小山城终是要到了。

       快至城口时天还未大亮,寂静的路上只有马车行进的声音一直在响。陵越挑开帘子,远远望见了山城灰色的影。渐行渐近,那一片灰青当中忽然透出一抹白。可就这么巧,正对头走来一队送葬的人。陵端原本昏沉沉地睡着,隐约听到外面飘来哭声,扰的他心里烦恶,不得已强打精神醒了过来,他循着声音想往车外看,才发觉已被陵越捂住了耳朵,他挣了挣,陵越便托住脸颊让他转来看着自己。

       “今日风大,可是吵到你了?天还早着,你再睡会也无妨。”

       车里黑暗,陵端看不清陵越的面容,他慢慢拉下捧在脸庞的手,歪过身子揭起窗口的布帘。

       天色泛青,晨曦虽已亮起,许多景致依然影影绰绰看不真切。

       一张纸钱打着旋飞过窗口,似张惨白的鬼脸一闪而逝,呜咽悲泣声也直直扑到耳朵里来,陵端凑近了看,正见几个披白挂孝的人抬着黑漆的棺木走了过去。他手一抖,布帘随之落下。

       这不详的征兆,是老天在提醒他,他快死了。

       陵端转回身来,前额抵住陵越的肩窝,一想到自己不久之后也会像这样躺进狭窄的棺材,埋入不见天日的地下,随泥土一点点腐烂掉,他就感觉浑身发冷,心口冰凉。

       陵越紧闭双眸,暗暗攥紧了手,指甲几乎要把皮肉戳破,他尽量平复一下心情,将怀中人再抱紧些,撒开手上的力道,轻轻拍抚陵端的后背。

       “我死后不要这些……”陵端颤抖着吐出一口气,小声说着,“你就买一副薄皮棺材把我装进去,直接埋了。墓碑也不要,都不要……”

       哭声逐渐远去,马蹄清脆的嘚嘚声又变得响亮起来。陵越一语不发,给陵端拍拍后背,抚抚胸口。怀里紧绷的身体随他的动作一点点放松下来,气息也渐趋平缓。

       待到入城找好客栈,陵端已经又睡意昏昏,陵越直接背上半睡半醒的人,进门要了一间上房。休整半日,陵端睡醒过来便再也等不下去,催促陵越驱车赶往山脚下,到了半途又央着下车,一定要陵越陪他走一段。

       “想起一出是一出。这就走着去,一会儿还要上山,你累不累?”

       陵端便耍起性子来,拧着眉心使力掐了陵越一把,没好气道:“累个大头鬼,窝在车里才累。我看你就是嫌我累赘,等不及见你那宝贝师弟了。”

       陵越拗他不过,打量着对方精神还好,只得扶人下车。这里已是小城近山的一侧,人烟稀少,冷清得很了。绕过山根下的小村子,陵端累的再也迈不动步,这才肯让陵越背着他往山上走,之后便是一路无话。直等沿着细土径走到一分岔处,陵越犯了难,才将肩头轻晃一晃,唤道:“陵端,陵端。”

       大约是累过了睡得死,陵越连唤几声都没有得到回应。

       “陵端,醒醒。”

       “陵端?”

       背后的人终于轻轻“嗯”了一声,但不像是回应,反像一声夹杂着痛楚的呻吟。

       “陵端!?”

       又是一声呻吟在耳畔响起。身前垂落的手指慢慢蜷起,攥住陵越的衣领,陵越心一沉,忙蹲身将人放下,揽在臂弯里牢牢撑住。陵端听得呼唤,失神的双眼循声缓缓看向他,嘴唇嗫嚅,似乎想说些什么。一阵山风忽地吹起,树影翻动,林叶飒飒作响,那微弱的声音出口便散在了风中。陵端软倒进陵越怀里,闭上了眼。

       这要命的一口气终是没断,待陵越抱人飞回客栈,陵端还曾醒来片刻,拉住他的手不放,只是很快便又昏了过去。陵越守在病榻旁,眼见陵端终日昏沉,几乎已无力言语,不禁心灰意冷,知道命已垂危,此番是熬不过去了。果然堪堪坚持了一日,便已汤水难进。

       哪怕喂不进,一副副药还是煎了来,热着摆在桌上,凉了收走。

       第三日,天光大亮时,陵越木然起身,同往日一样打来热水为陵端擦脸,勉强喂下几匙稀粥,便下楼去取煎好的药,回来推门看到屋内的景象,心头突地一震。陵端披发坐在铜镜前,已穿戴齐整,见他进来,招招手,将手中的梳子递给他。

       “我总梳不好,师兄你来帮帮我。”

       陵越放下药碗,接过木梳,感觉自己的手不停发着抖。陵端卧床多日,病的那样,怎么忽然有力气下床了?

       回光返照。

       四个字如疾雷轰然炸开在陵越的脑海中。

       理顺发丝,绾好髻子,陵端在陵越的搀扶下站起身,温温柔柔的一双眼,轻挑上来,对住陵越的视线,眼光澄澈明亮。陵越心中猝然荡起一阵剧痛,几乎令他无法呼吸,仿佛有人扒开了他的心,要一滴一滴放干他的心头血。

       药汁还腾腾冒着热气,陵端垂眸看一眼药碗,又扬起脸笑着对陵越说:“不喝了。走吧,今日精神好,我带你去见他。”

       陵端咬牙走下楼,腿脚一个劲儿打颤,两眼发昏,看到的东西全是虚影。他略缓口气,主动攀到陵越背上,拍拍他胸口说:“大师兄,允许你破一次例,御剑过去吧。”

       两人便从那岔口开始,一步一步继续向上,转过山溪,转过深谷。陵端两条细瘦的手臂轻轻环在陵越胸前,浅弱的呼吸拂过耳根颈侧。就像一个拥抱。

       “他不记得你了……”陵端望着周围熟悉的景色,断断续续开口道,“他什么都忘了……没关系,就算不记得,他一样会喜欢你……”不过,屠苏那个呆瓜若看到他这般模样,怕要吓坏了。

       “这地方,很美吧……我……我死后,就葬在这……你常来看看我……”

       陵端脑中越发昏聩,口里渐渐喘不上气,已然是撑不住了。他真想亲吻陵越,这念头燎得他心锥痛。多么喜欢这个人啊,却是一直把情意胆怯地藏在心窝里,不敢表露分毫,现在他就要死了,放肆一回都不行吗?

       可是不行呀,身体相贴,呼吸相闻,两颗心却隔山隔海。

       他痛得忍不住发出一声呻吟。

       所爱隔山海,山海不可平。这一路他难为了陵越太多次,何苦最后还要给人添堵。陵端终也没有勇气在临去之时放肆一回。

       就这样吧。

       但愿下辈子能不做糊涂人,也少做糊涂事,不再让心爱的人讨厌自己。

       “赶走他……错了……人还给你……”

       以后你要高高兴兴的,好好活着,愁眉苦脸太难看了。

       话完,陵端两手虚握成拳,气息渐乱,口里溢出的血珠点点滴滴落在陵越的衣衫上。陵越只听得耳边的呼吸声益发促急起来,压在后背的重量也渐渐往一边倒去。陵端全身无力,连趴也趴不住了,陵越拼命托着背后的人,在倒地之前转身将那具瘦棱棱的身躯抱入怀中。

       一路疾奔。终于,前方豁然露出一块开阔的平地,一座茅屋出现在视野中。

       “有人吗!?”陵越大喊。

       屋门应声而开,里面走出了一个陵越再熟悉不过的身影,正是他年复一年苦苦等待的人。他脚步没有一丝停顿,径直闯进屋外的藩篱。

       此时陵端尚有一点知识之状,发觉进了门,微微起抬头转着眼珠寻找,不忘给陵越指了指屠苏。这念头一足,陵端便一点活着的意愿也没有了。

       陵越去和屠苏团聚了吧……陵端的感官已变得十分迟钝,眼前昏黑,耳中似堵了棉絮,几乎什么都感受不到,只有意识还未完全泯灭。他觉得自己孤孤单单的,陷在一片昏暗里,有些害怕。他想,陵越肯定是丢下他了,只要见到百里屠苏就不会再管他了。他描绘着那二人团聚的场景,心中分外难过,于是对着空气伸出手,想把陵越抓回来。

       “师兄,”他挣扎着开口,发出极微弱的声音,“你抱一抱我,我好冷……”

       陵越接住了那条颤悠悠的手臂,又握住了那只手。百里屠苏扑到床前,浑身抖似筛糠,揪住陵越不停地喊:“陵端哥怎么了?陵端哥怎么了?”陵越却浑然不觉。

       陵端目光涣散,身子也渐渐冷了。陵越紧紧将他抱在怀里,心里急的是他,眼里看的是他,口里唤的是他,可他已听不到、看不到、感受不到。

       陵越啊……陵越……陵端心中叹了两声。从来不属于他的,多么用力也抓不住。

       可是,

       “我……”

       我爱你啊。

       一片混乱中,陵越看到陵端眼里滚下两行泪,接着手一沉,那人的眼皮慢慢阖上了。再探,已断了呼吸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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