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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一八及衍生】大天蓬背媳妇(全文完)


【一八及衍生】大天蓬背媳妇


by EmmaYYAM


*沙雕文,灵感就是猪八戒背媳妇

*cp:丁隐X天蓬 and 一八

*全文贴到一起,忘记前情的朋友们从头看就好


       1.

       月宫里的嫦娥仙子失踪了,天庭里的天蓬元帅也失踪了。

       哦,不,不是私奔,这俩收拾细软各自逃婚去了。

       起因是那玉帝一时兴起,想为仙宫里未婚的仙男仙女解决一下个人问题,添点儿正经喜气,别再闹出什么牛郎织女董永七仙女的糟心事让下界的凡人嚼舌根,好像他天界的女儿们多没见过世面似的,一哄就走。于是蟠桃会上,醉酒的玉帝看到一表人才的天蓬元帅和闭月羞花的嫦娥仙子,一个心花怒放,当场就要保媒。推杯换盏之间,连赐给娃娃的名号都拟好了。

       天庭中人都比较傻眼,嫦娥是出了名的高冷厌男,当初蹬了后羿飞升成仙,一人一兔在月宫不知过得多么逍遥,哪里正眼看过别的男人?玉帝这样做,不是狗拿耗子吃饱了撑的吗?众人偷偷看向月老,月老更是目瞪口呆,心道玉帝醉糊涂了,怎的要指婚也不先问问他,就胡乱点起鸳鸯谱来。

       月老当即匆匆告退,抓着半块未吃完的桃儿跑回府中,在相思树下转了一遭又一遭,捋着天蓬的红线细细看,半晌跺脚叹道:“阴错阳差,天意天意!只因这几句话,要平白生出多少事端!”随后吩咐童子锁紧府门,交代说不管谁来问,都称他在闭关参道,无法接待。

       不过那天蓬元帅见玉帝保媒,心里确实美滋滋。他原本就对嫦娥颇为倾慕,能娶得这样一位绝色佳人,岂不是亘古第一乐事?

       散席之后,天蓬马上屁颠屁颠地架云追去了广寒宫,一落地,便看到了四仰八叉昏倒在树边的吴刚。不待他上前查看,嫦娥袅娜的身影便翩然飘出了宫门。

       看到天蓬,嫦娥便道:“小老弟,你来啦。听姐姐一句话,快回去收拾收拾,趁夜跑路吧。否则怕不是明日就要被玉帝按着拜堂。”

       天蓬瞬间傻了眼,磕磕巴巴地说玉玉玉帝之命怎可违抗?

       嫦娥语重心长地劝道:现在都讲究自由恋爱,不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那一套了。何况天机玄妙,变化万千,纵是神佛也不能完全参透。前儿才有宫娥告诉我,那执掌姻缘司的月下老人都快断了香火了,可见业务水平不行。天蓬老弟,思想境界要跟上啊,你得去追求自己喜欢的人!

       天蓬闻言大喜,心道仙子我喜欢的人就是你啊。他正欲表明心迹,但还没来得及开口,嫦娥就挎上包袱抱着玉兔飞没影了。

       怎么说呢,天蓬在一夕之间明白了一个道理:自由恋爱里也没有你个单相思的傻货的一席之地。

       不过啊,此时的天蓬仍有些个痴心眼子,见意中人溜之大吉,暗忖这逃婚的罪名怎么也不能让嫦娥一人承担,于是当真打道回府,扛起行李奔出南天门,纵身飞下了九重霄。

       且说那天蓬来到人间,封了一身法术,在福陵山上寻一山洞做了洞府,取名云栈洞,晃眼间,已栖身于此三十八载。

       躲躲藏藏的日子甚是无趣,天蓬每日闲得发慌,天亮时枯坐发呆,天黑后望月叹气。这一晚,天蓬照旧来到老树下,例行叹出第一口气,思索那嫦娥仙子如今会在何处。

       这种死水一般的日子他真是过够了,再这么下去,他怕不是要直接化成一块石头。

       “仙子……”天蓬抬头望月,喃喃自语,心中描摹着嫦娥的曼妙身姿,不觉神痴,幻想起那仙子月下起舞的场景。

        十五月圆,一轮硕大的明月悬挂山头。天蓬正如痴如醉,想象嫦娥甩弄长袖翩跹旋转,却忽有一人闯入月下,撞碎了眼前的幻象。月白如玉,人立月前,仿佛玉盘里落了粒芝麻。

        天蓬怔了怔,就这片晌的工夫,那人影一晃,歪身栽下了山崖。

        林中黑暗,天蓬摸黑穿林而过,来到了山崖下。从那么高的山顶摔下来,能不能留下全尸都难说,可眼见一条性命遭了难,如何忍心坐视不理?

        天蓬在齐膝高的蒿草中寻找,忽闻一阵异响自斜后方传来,于是急忙调头摸了过去。草丛里躺着一个黑影,听见有人靠近,忽然不动了。发现是个活人,天蓬甚为惊奇,不过在这等生死攸关的时刻,他顾不得细思量,只想救人要紧,便冲上前去轻轻扶起对方。

        那人身子软得不像话,披散的长发盖了半张脸。黑暗之中,天蓬只依稀看到怀中人眉目清秀、尖削下颌,一双眼里泪光点点,便柔声说道:“姑娘莫怕,我就住在这山里,并非歹人。方才望月之时偶然见到有人坠崖,便寻了过来。”

        正说到这里,悬崖之上传来人声,天蓬仰头,虽听不清话语的内容,但声音能一路传到这儿来,足可见内力深厚。

        那落难女子听到人声,浑身一抖,攥住天蓬的衣袖肯求道:“恩公,我被仇家追杀,逃至此处,如今身负重伤,若恩公不肯相救,我就没有活路了!”

        这女子嗓音甚是奇怪,说男不似男说女不似女,尖利中还略带一点沙哑,天蓬听得一怔,便没有立即回答。女子怕极,见他不答,急忙又道:“恩公救我,我愿以身相许,决不反悔。”

        救人性命,岂是贪图回报?天蓬回过神,当即又羞又愧,支吾了几句,大意不过是讲自己乃正人君子,不会乘人之危,随后背起女子,快步往云栈洞走去。

        “相公……”

        天蓬吓得脚下一个趔趄。

        女子垂头闷笑:“多谢相公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夜黑路遥,天蓬不能施法,只有倚靠两条腿,深一脚浅一脚地走。那女子几声相公,唤得天蓬三魂飞了两魂,双腿发软,走起来更是慢了许多。这么一耽误,崖上的人追到了崖下,渐渐逼近。

        天蓬绕路而行,步伐加快,那女子在背上颠簸,想是碰了伤处,不时闷哼呼痛。天蓬埋头行路,忽觉颈间湿热,淌进一股热流。他心叫不好,知那女子伤重呕血,恐怕性命堪忧,只听对方在他耳旁轻轻念了句“相公……好疼……”,就再没了动静。

        天蓬一阵心悸,脚下步步生风,也顾不上考虑闹出的声响是否会引来追兵,屁股着了火似的一顿猛冲,终于扎进了洞府。

        红烛“哧”的一声燃起火苗,天蓬返回床前,小心翼翼地为那女子摆正身姿,之后急忙去探脉象,果然内伤沉重,脉息微弱。天蓬一脸难色,起身来回踱步,抬头望望天,终是把心一横,破例解除封印,运功为那女子疗伤。

        之前天蓬一心救人,并未过多留意落难女子的形容,现下仔细一瞧,不由心中震动。此人内着一件赤色长衣,外披玄色薄纱。纱衣凌乱破漏,长衣艳似烈火,一片昏黄中乍看去,唯有那赤色张扬夺目,竟如火焰萦绕周身,焚衣灼衫。

        只是不像女子的装束。

        天蓬不觉看呆了眼,半晌回神,端来烛台坐到床头,拨开披散的发丝,俯身端详那人的面容。剑眉长眼,挺鼻薄唇,好一副英俊相貌。天蓬情不自禁,伸出手指轻抚过那略显凸起的眉骨。

        最奇的是,此人下睑各有一抹赤色,起于内眦,连至眼尾,末梢微微上挑,倒像是女子描眉画眼弄错了位。

        天蓬是见过大世面的,此时却也不免目瞪口呆起来,心中一阵恍惚。这与之前伏在他后背轻唤相公的,怎会是同一人?那娇俏的女子哪里去了?他愣怔怔地坐了片刻,斜眼看看床上人,屁股不安地扭动起来。

        烛火昏昏,天蓬做贼一般摸到床尾,掀起血红的长袍,将手伸到里面小心翼翼地触了触,随即嗖的一下抽回手来,脸臊了个通红。

        “真是个男的啊……”

        神秘男子昏睡了整整两日,醒来便和天蓬大眼瞪小眼。

        “你的仇家一直搜山寻人,眼下仍未离开。”

        男子缓缓眨眼,目不转睛地盯着天蓬,并不作声。

        “不过放心,他们找不到这里,你很安全。”

        男子依旧毫无反应,神色怔怔。天蓬耐心等了许久,开始怀疑此人摔落悬崖震坏了脑袋。

        一定是这样了,否则堂堂男儿,怎么亲热地认了别人做相公?

        想起当时自己还因这几句话大失方寸,身子软了半边,心脏揣了兔子似的嗵嗵乱跳,天蓬不禁面上发烧,恨不能立时劈开一条地缝儿缩进去。

        就在他羞愤欲死出神之际,床上躺尸的人忽然一个打挺坐了起来,倾身扑向床外,若非被天蓬及时抱住,便要一头栽下去了。男子浑身紧绷,挣扎着要下床,想推开天蓬,但因虚弱无力而告失败。

        “哎哎,怎么了?别激动别激动。”

        男子回头与天蓬对视,一双眼眸中赤色隐动,只听他咬牙恨恨道:“我一心为苍生,何错之有?他们却都欺我负我,要置我于死地。”话完,男子身形一晃,再也支持不住,软软地跌入天蓬怀中。

        天蓬扶人躺回床上,正想劝慰几句,却见男子的眼角滑下一滴泪珠。这人浑身红色,眼泪竟也是红色的。

        “你……你看开一点,眼下养好伤才是正经。”

        整整一日,男子再也没有开口说过一句话,天蓬知道此人受了刺激,感情一时顺不过来也属正常。他琢磨着没个十天半月估计是不能转好,也就由着对方躺尸去,自己只跟浇花一样,定时喂上几口水,免的这“大姑娘”没了眼泪可流。

        次日清早,天蓬是被人摸醒的,醒来发现自己可怜兮兮地缩在石床一角,颈也酸背也疼,当即在心里骂了一句。娘的,本来石床就没多大,将将够他一个光棍打滚儿,这两日委屈自己给你伤员多腾些地方,还蹬鼻子上脸了!

        “去去去,走开!”

        天蓬抬臂一挥,却被对方捉住了手。

        “你躲什么?”

        男子轻声发问,将睡眼惺忪的天蓬拉来自己身前。此时天蓬三魂才回了两魂,傻乎乎地看着眼前的漂亮脸蛋,还没搞明白是怎么回事。

        男子又道:“你也嫌弃我?”

        天蓬盯着男子看了会儿,白眼一翻,张嘴打起了哈欠,含混道:“大早起的,有病……”

        谁知男子不依不饶,天蓬侧转身体,正蹬腿抻懒腰,却被人一把按住。男子压在天蓬身上,脸贴在对方面前,眼瞳红光涌动,示威一般死死盯着天蓬,沉声问道:“你不怕我?”

        天蓬面不改色,直视那双红色的眼眸,说:“你是妖?”

        男子答:“你觉得我是妖,我便是妖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天蓬噗嗤乐出了声:“我还觉得你是仙女呢,你可得是啊。”说完就把人推开下了床。

        神仙不食人间烟火,因此这云栈洞里从没有正经饭食。天蓬出去采了些野果,到清溪边洗净,回来一股脑儿地塞给男子。男子皱了皱眉,歪头问道:“我饿了这么些天,你就给我吃这个?”

        看着男子白惨惨的面色,天蓬转转眼珠,忽然涨红了脸,难为情地小声说:“哦,我忘了,你们每日都要吃饭的……”

        男子看天蓬一脸不太聪明的样子,以为此人可能心智不足,脑袋有些问题,一时颇觉可惜,暗叹对方白长了一副俏模样,却又忍不住勾起嘴角,掐着嗓音调笑道:“还未谢过相公的救命之恩。相公可唤我丁隐,不知相公又是何人?”

        再次听到同那晚一样的怪异嗓音,天蓬浑身一抖,鸡皮疙瘩都刺了起来。他推开笑着贴过来的丁隐,磕磕巴巴地说:“你你你放尊重点,我可是神仙,是那九天之上的天蓬元帅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神仙?”丁隐万没料到天蓬嘴里会冒出这么一句,还有名有号的,不禁莞尔。“你真的脑子有病?”他和这人一起待了这么久,感觉不到天蓬身上有一丝法力波动。

        “呸!你才脑子有病!骗你我就变头猪!若非我施法为你疗伤,你能活到现在?”

        话说完,见丁隐脸色不变,天蓬心头火起,深感自尊受到了挑战,赌气并指掐诀,就要解封印现真身。不蒸馒头争口气,他堂堂天蓬元帅,怎能被一介凡人看扁?

        金光乍起之时,天蓬被对方握住了手。

        “不必如此,我信。”

        丁隐不太在意自己是怎么活的,若要他信也并不难。因为丁隐平生只感叹过一次“天上有地下无”,那便是他今早第一次认真地端详枕边人的容貌之时。

        人间山水哪能孕育出这样姿容无双的可人儿?必得是天上仙子,饮琼浆,食仙果,不染纤尘,才配生得如此容貌。

        丁隐凝眸注视,越看越是欢喜,不觉心驰神荡,放肆地捏了捏天蓬的脸蛋,将野果丢进嘴里。“仙子,你真的能变猪吗?让我开开眼呗?”

        仙子当胸给了丁隐一掌:“滚蛋!”


       2.

        然而丁隐不仅没滚,还成功地把天蓬拐出了家门。

       “哪有人一天到晚靠野果过活的?再不吃正经粮食,我饿死了,相公岂不是赔了夫人又折兵,白白折损了功力?”

       “呸呸呸!别叫我相公!”天蓬连珠炮似的喷出几个字,再次把头一埋,拽着丁隐的袖子紧紧贴着对方走,肩碰肩,臀挨臀,含羞带怯的小媳妇一样,恨不能缩成一张纸片,消失在这热闹的街面上。

       丁隐歪头看着天蓬,忍不住调戏道:“相公貌美,怎么不敢见人?光天化日,我都不怕仇家找上门来,你怕什么?”

       天蓬连连跺脚:“哎呀你不懂!我真是鬼迷心窍了,居然听你的跑到外面来!”

       两人从街这头走向街那头。天蓬不懂为什么一条街能这么长,天荒地老也走不完。他也不懂为什么丁隐这么磨叽,明明喊着要饿死了,却半天挑不出一家饭庄。

       狗急了跳墙,兔子急了咬人。天蓬也急了,抬头看了一遭,指着近处一家门面华丽的店,问丁隐:“能吃饭吧?”丁隐一点头,他就拉着人风风火火地闯了进去。

       “哎呦,这位爷,家里没吃饱是怎么着?不至于心急成这样,瞧这如狼似虎的样子,把姑娘们都吓坏了!”

       一串杠铃般响亮而“娇媚”的笑声吓得天蓬倒退两步,直接撞进了丁隐怀里。

       “何——何方妖孽在此撒野!?”

       丁隐忍笑轻轻推开天蓬,把人往门外带。

       “哟!两位公子,怎么才来就走啊?”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妇人摇着扇子紧追上来,被丁隐冷冷地扫了一眼,登时心惊胆战,不敢再动。

       丁隐拉着天蓬来到门外,手指檐下的匾额让他瞧。天蓬盯着“醉红楼”三个字仔细看了片刻,实在没发现什么玄机,于是又看向丁隐。丁隐见天蓬一脸呆相,眼里写满了问号,心中又是好笑又是无奈。

       “喜欢这儿?”

       天蓬依然不明所以,摸摸鼻子说道:“我看整条街上,属这家最体面。怎么了?”

       丁隐笑着叹了口气:“不怎么。既然你喜欢,那就在这儿吃吧。”

       再次进门,两人很快便被一群花枝招展的女子团团包围。浓烈的脂粉味呛鼻,天蓬屏住呼吸,推开勾上腰带的手,又去挡拉扯袖子的手,惊慌地呼喊丁隐的名字,浑然不觉那丁隐正自在地享受着莺燕环簇的场面,一边还饶有兴味地盯着他瞧。

       丁隐私下解释说,这年头各行各业都竞争激烈,这里有女子体贴服侍,是一项招揽生意的特色服务。天蓬反正不懂,也不想要什么膈应人的特色服务,把那粘上来喂酒的女子客气地推出房门,安心等待上菜。

       丁隐出门,又对女子解释,说天蓬是大户人家的公子,家教甚严,族中子弟不能踏入青楼一步,今日不过是好奇,偷着混进来看看新鲜,并不想怎么样。说完便给女子塞了包银子,打发她走。

       女子秀眉微蹙,把钱袋丢给丁隐,不满道:“公子,我玉珠儿好歹也是头牌,你才点了我,此时我竟这样回去,怎么像话,岂不是砸了自己的招牌?半途被退,饶是您付了帐,这一单也不算我的业绩了。月底未达标,我还得倒赔私房钱。”

       青楼里讨生计委实不易,玉珠儿以为留住了客,还暗喜是两位翩翩佳公子,却怎么也想不到,她这么个连届头牌、行业翘楚,有朝一日竟会为了区区几锭银子沦落到这等地步。

       千金良宵,人家都是红绡帐底卧鸳鸯,她这里却独守空床,巴巴的看着对面打地铺的两个狗男人挤在一起叽叽咕咕。

       妈的,奇耻大辱。

       天蓬躺在地铺上,隔着丁隐透过桌子腿间的空档偷偷看了看床上的女子,不自在地扭了扭身子,小声问道:“丁隐,为何不回家,定要留在这里过夜?你我睡在人家姑娘的闺房里,太不妥当了。”

       丁隐不答,带着笑意的一双眼意味深长地看着天蓬。天蓬又推了他一下,他才道:“这里饭菜美味,今日留宿一晚,明日还能饱口福。”

       “少蒙我,别以为我没猜出这是什么地方。”天蓬微微变了脸色,吞吞吐吐地说,“以前听闻,人间有烟柳之地,那里的女子……”

       天蓬红了脸,丁隐笑道:“原来不傻嘛。”

       这笑容实在欠揍。天蓬暗骂丁隐不早些带他离开,本来他前脚都出去了,后脚又被稀里糊涂地拖上了贼船。不过此时再发火也赶不上趟了,天蓬只得压下怒气问:“我要回家,你走不走?”

       “银子都给出去了,明日的饭也订好了。一晚而已,你就当帮帮这些苦命女子,多挣了钱,还能少挨打骂。”

       “你不走我走,反正你的伤也无大碍了,今日就分开吧。我们各走各路。”

       天蓬甩开被子要起身,丁隐却快了一步,抢先将人按在身下,蹙起眉头,好似很委屈地说:“相公好无情,我伤还未痊愈,就要被抛弃在外。没了钱,不认得回家的路,身后还有仇人追杀……”说着又捧住心口装模作样地咳了两声。

       明知丁隐在做戏,但天蓬看着对方,想起这人曾虚弱成那个样子,走投无路,万念俱灰,还因自己疏忽饿了好些天,心里便不争气地怜惜起来。

       自己救的人,咬牙也得负责到底。

       天蓬认命地叹了口气,心说倒霉倒霉,真是倒霉,在天上惹了个大麻烦,到人间又招了个小麻烦。明儿是不是喝凉水也塞牙?

       “我要是被他们发现了,全赖你。”

       丁隐计谋得逞,心满意足地重新躺回天蓬身旁,一条手臂环住天蓬的腰,轻轻问道:“相公是仙子下凡,为何惧怕外出?”

       这可就是戳人肺管子的问题了。天蓬听了问话,半天没言语,辗转反侧,唉声叹气。丁隐不知道天蓬是觉得丢人,没脸开口,只以为对方被什么棘手的事缠住了身,于是体贴地表示,仙子如此善良可爱,不管遇到什么烦难,他都会倾力相助。

       在人间三十多年,莫说交心之人,天蓬睁眼闭眼都是冷冰冰昏惨惨的石洞,身边就连个能问候“吃了吗?出门啊?天气不错!”的人都没,实在是憋坏了,也委屈坏了。饿瘪了肚皮的饥汉,看跳蚤都是一盘菜。此时但凡谁来关心他一下,哪怕只是不痛不痒地动动嘴皮,那也是久旱之后落下的甘霖。

       丁隐的话便就这么一下撞进了天蓬心里最柔软的地方,容易得毫无道理。天蓬翻身贴近丁隐,委委屈屈地小声道出了自己离开天庭私自下凡的原因。丁隐得知嫦娥嫌弃天蓬,宁肯抗命逃婚也不愿接受天蓬,顿时冷哼一声:“什么劳什子仙女。是她没福气,眼里蒙了猪油,反便宜了旁人。这样好的相公,我抓住了是绝不放手的。”

       “去去去!”天蓬没好气地搡了丁隐一下。“我都难受死了,你还打趣我,没正经。”

       丁隐笑了笑,看着天蓬,忽然正色道:“相公实在冤枉了我。那日山崖下,我说过情愿以身相许,一言既出,驷马难追。今日又知晓相公是如此重情重义之人,心中更加喜欢。倒是相公,还未正式娶我进门。”

       脸是正经脸,话却仍不是正经话。天蓬心累,拗不过这条倔舌头,懒得再呛几句,唉了一声道:“堂堂七尺男儿,说的什么话,也不臊得慌。你老大不小了,难道还未婚娶么?待养好伤,还是赶快回去给家人报平安,活不见人,急也急死了。”

       听完这番话,倔舌头难得安静了会儿。

       “我父母早逝,并无兄弟姊妹。虽曾娶妻,不过……”丁隐轻声回答,眼里掠过一抹奇异的光。“内人已亡故多年了。”

       天蓬自知失言,心下懊悔,并未留意到丁隐情绪有异。倒是那丁隐,很快便收拾好神色,落寞地笑了笑,说自己已无家可归,只好留在云栈洞一心一意报答相公的恩情了。

       但凡天蓬能狠下心,赶走丁隐也不是没可能,只不过他狠不下心,听闻丁隐的遭遇,回头想想自己,更觉得他二人同病相怜,丁隐甚至还惨一筹。

       嗨,两个没了家的可怜人,凑活瞎过也行吧!

       未出半刻,天蓬已经和丁隐讲起了同居条件,什么你挑水来你弄饭,你耕田来你浇园。毕竟仙子十指不沾阳春水,你有那么大脸劳烦仙子伺候吗?

       两人叽叽咕咕聊得火热,你摸我一下我搂你一下,从天擦黑聊到天正黑,眼瞧又要聊到天明,独个儿歇在床上的玉珠儿真是恨得眼红牙根痒,抡起枕头奔过来一人给了一下。

       “有完没完?砸场子来的是吗?拿上你们的臭钱给我滚出去!老娘要睡觉!”


       3.

       从两人头顶月牙灰溜溜地离开醉红楼,丁隐便算是扎根在了云栈洞,日出而作,日入而息,过起了劳动人民最普通不过的日子。

       丁隐是干农活的一把好手。脱下广袖宽袍,锄头一扛,翻地除草撒种施肥,样样不在话下,云栈洞南面的荒坡上就这么一点点的辟出了两小块地。

       然而天蓬一直在为生计犯愁。

       其实原本是没有的,都怪丁隐随口说“若收成不好,入了冬可就难过了。仙子有什么宝物可以换银子,可要拿来救我一命,否则我便得做那饿死鬼了。”

       而天蓬就当了真。

       正所谓落架的凤凰不如鸡、一分钱难倒英雄汉,天蓬如今是个实打实的穷光蛋,丁隐也没有好到哪里去,仅剩的银子都买了粮,现在就算把整个云栈洞挖穿了、捣碎了,也再找不出第二个铜子儿。

       可这买来的粮能吃多久呢?

       天蓬头疼得要命。虽然已与丁隐约法三章,但他好歹是一神仙,是凡人心中法力无边的存在,横不能让丁隐知道他要啥啥没有、干啥啥不会,跟了他一点光儿也沾不上,那真是让人笑话死了。

       可天蓬除了舞枪弄棒,统领天河水军,别的真是啥也不懂啥也不会。旁人求神求仙,虽未必能升官发财出将入相,至少也能解一时急难,可若丁隐日后求助到他头上,那他不就只有傻瞪眼的份儿?

       天蓬颇有些作为神仙的自尊,为了这张老脸能挂得住,他准备想办法搞些钱来。可正经营生他一时半时做不来,去偷去抢打家劫舍这种事他也干不来,一穷二白三没本事,难道要像那些女子一样卖屁股?

       先不论他尚且要脸,就算他能豁出脸,卖屁股其实也是行不通。天蓬私逃在外,提心吊胆地躲进山圪崂,根本不敢随意动用法术,不敢离开布有防护的洞府太远。那千里眼、顺风耳,但凡有一个当值,不把他揪出来就见了鬼了。

       想来想去,天蓬没有办法,只好将“高冷”人设坚决贯彻到底,对丁隐的一切生活细节不闻不问,早起便装模作样的到树下打坐,满脑子跑火车兼瞌睡,日落时分才回去,表面看来,真是要多仙气儿有多仙气儿。

       然而夜深人静时,天蓬会趁丁隐熟睡偷偷爬下床,蹑手蹑脚地去看角落里的那口米缸,看看缸里的米还剩多少,仿佛这就是丁隐饿死的倒计时。好在只有丁隐这一张嘴吃饭,米下的并不快,天蓬连着观察了几日,心里刚觉有点儿宽慰,谁知这夜揭开盖子,发现缸内空空如也,半粒米都找不到了。

       天蓬脑袋里嗡的一声,差点没嚎起来,慌忙一头扎进缸内,不死心地来来回回摸了好几遍。可惜他没有那点石成金、摸缸生米的本领,只把沾附浮尘的内壁蹭了个光洁干净。

       忽然,天蓬被人拦腰提溜了出来,他扑腾两下,便落入了一个结实的怀抱里。

       “仙子,这么晚了,在找什么?”丁隐低沉和缓的声音擦过天蓬耳畔,带起一阵酥麻感。

       天蓬马上伸手一指,“丁隐,半缸多的米,怎么一下都没了?”

       “吃完了。”

       “吃完了?”天蓬惊呼,“你是猪吗?怎么没撑死?你之前也没吃过这么多啊!”

       丁隐摸摸肚子:“其实还饿。”

       这是人的肚皮?这分明是个能装天地的乾坤袋吧!天蓬戳戳丁隐的肚子,悲凉地想:我还是要去卖屁股了。假如我此时返回天庭,诚心请罪,玉帝会不会从轻发落?

       丁隐见天蓬一脸惨淡,霜打的茄子似的,便问怎么了,天蓬没精打采地说:“山里还有些熟老的果子,你凑合吃两日,容我想想办法。”

       丁隐不解笑道:“救命之恩尚未回报,岂敢再为这点小事劳烦仙子?我有手有脚,还能饿死不成?”

       天蓬丧气地摆摆手,躺回床上发了会儿呆,开始对丁隐痛陈眼下形势。他二人一个有仇敌在外虎视眈眈,一个触犯天条不敢露头,都被死死地困在这福陵山里了。

       “……而今我空有一身法术却不能施展,说起来是个仙人,其实还不如凡人,要我捉兔子摸鱼只怕都做不到。”

       此刻天蓬丧的一批,现实的铁拳正在一点点击碎他怜香惜玉的心,他已有些后悔不该脑瓜一热跟随嫦娥下界,把自己弄到这进退两难的窘境里。

       也是此刻,丁隐支着胳膊看着天蓬,心中发笑,心想仙子明明长着又俏又灵的一张脸,却硬要装相,搞得自己多么高深莫测一般,没劲透了,还是现在这样动人心。

       “丁隐,恐怕你是白跟了我。”天蓬继续道,“我现在一无是处,有心帮你,却不知从何下手,竟连一顿像样的饭也弄不出来……”

       丁隐吃吃发笑:“相公,真的怕我饿死呀?”

       天蓬拍开丁隐摸过来的手,气哼哼地连翻了好几个白眼,接着一个打挺坐起来,拧紧眉头怒视着身边那个懒洋洋地侧倚床头的人。丁隐被搞得有点儿发毛,伸手去扯天蓬的袖子,没扯住。只见那天蓬嗖地跳下床,跑进旁边的石洞里叮铃哐啷翻找一阵,提着根细长的东西回来了。

       借着昏黄的烛光,丁隐看到天蓬手中攥着一把九齿钉耙。

       天蓬昂首挺身,手腕一抖,利落地将钉耙翻了个花,接着向前一送,直怼到丁隐眼前。丁隐垂眸看看,不明所以,手伸过去握住两齿,复又抬头望向对方,听那天蓬说道:“我手里只有这件兵器值钱,此乃太上老君花费七七四十九天锻造而成,并非凡品。你若拿得动,明日便带它出去换些钱吧。”

       这神器来历不俗,乃是玉皇大帝钦赐的宝沁金耙,自天蓬领了差事,统治天河水军以来,从未离身。

       钉耙还怼在丁隐眼前,明摆着是要他接下,丁隐却只看着天蓬,一时间竟不知如何开口。

       “怎么?”天蓬问他。

       “你舍得?”丁隐也问。

       天蓬仍旧威风地站在原处,半晌忽地唉了一声,整个人蔫下来,耷拉着脑袋说:“终究还是性命要紧。”说完他爬上石床,抱着钉耙一倒,闭眼不动了。

       这一通操作让丁隐哭笑不得,他推推天蓬,问:“怎么?你要抱着它睡?”

       天蓬不睁眼,闷闷地说:“明儿它就归别人了,还不能陪我最后一晚吗?你吹灯去吧。”

       丁隐翻身下床,却没有吹灯,他摸出石洞溜到外面,不知从哪儿扛了两个大麻袋回来。天蓬听到窸窸窣窣的声响,翻过身来睁眼看。丁隐冲他招手,一面利落地解开麻绳,把袋口卷了让他瞧。

       那袋子里白花花的,可不都是米粒。

       天蓬趴在床边发愣,丁隐微微一笑,收了袋子丢到米缸旁,回来拿走钉耙,靠到墙上。天蓬抬眼看他,表情还有点儿迷茫,指了指米缸的方向。丁隐点头,上了床把人往怀里一兜,轻声笑道:“不用卖兵器了,相公高不高兴?”

       高兴?高兴你个大猪头!

       天蓬掐住丁隐的肩膀来回晃,骂骂咧咧地嚷道:“奶奶的,我打死你算了!干嘛骗我?我天天提心吊胆,你倒来耍我!”

       两人滚到一起,压着被褥闹了一阵,丁隐捉住天蓬乱拍乱打的手,理不直气也壮地说:“我又不知你半夜总偷偷跑去米缸那里要干什么。你说,是肚子里长馋虫了吗?”

       天蓬正在气头上,把人一甩,盘腿坐到一边重重哼了一声。丁隐爬过去,两条手臂从后面搂住天蓬的腰,游蛇一样把人缠住,再歪着脑袋探头去看。天蓬只觉耳畔风声微动,便闭了眼躲开那蹭过来的脸蛋。丁隐看着天蓬,心口呼地燎起一团火:乖乖,天底下怎会有这样可爱的小神仙?

       温热的鼻息有一下没一下地喷在颈侧,天蓬感到有些痒,就伸手去推丁隐,叫他滚开。丁隐舔着脸哄道:“别生气,现在我知道了,相公是心里疼我。”天蓬呸了一声,紧接着听那丁隐继续道:“捉兔子摸鱼我都会,耕地种田我也会,娘子我多才多艺,相公只管放心。”

       天蓬懒得搭理,心想你爱咋咋地,我他妈再管你我就是猪。

       丁隐抱着人不撒手,悄默声地待了会儿。天蓬不大自在,动动身子想从怀里钻出来,丁隐忽然攥了他的手,说:“相公打算何时娶我进门?”

       这就有点儿令人头昏了。天蓬愣了愣,两眼一翻,没好气地说你滚蛋。丁隐不为所动,认认真真地对他讲:“萍水相逢,仙子真心待我,情谊难得,我心中很是欢喜。”

       四目相对,天蓬感觉丁隐的眼神中藏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,这种感觉缥缥缈缈、恍然而逝,却没来由地让他心一沉。他正暗自奇怪,丁隐就变了脸,细长的眼睛微微眯起,笑着对他说:“仙子可不要让我做言而无信之人,快快娶我进门,我好以身相许。”

       天蓬多赏了丁隐几个白眼,扔下一床被子,把人请去打地铺了。


       4.

       丁隐真的是干农活的一把好手。

       天蓬坐在田埂边,呆呆地看着地里熟练劳作的丁隐,活像个没见过世面的二傻子。

       “丁隐,你细皮嫩肉的,又身怀武功,不像会干农活的啊。”

       丁隐扔了家伙走过来,坐到天蓬身边,抹一把汗,将那半敞的领口扯得更大。天蓬不自觉地瞄了眼衣下风光,心里有点儿郁闷。他堂堂天蓬元帅,身板儿还不如一个凡人结实。

       “怎么不像?”丁隐似笑非笑地瞧着他,“我做过农户,做过猎户,后来才上山修行。”

       天蓬觉得不可思议,正要详问,对面的树林中忽然一阵骚动。两人循声望去,看到林间隐约显出几个人影,晃来晃去似乎在找什么。天蓬一个激灵,扣住丁隐的手臂,就要起身把人挡住,可刚抬起屁股,忽然记起此处有结界防护,外面的人看不进来,于是身子僵了一下。丁隐顺势把人圈到自己腿上坐好,丝毫不见慌张,也并不说话,只是继续盯着不远处的那几个人影,直到他们消失在视线中。

       待丁隐身上的热汗干透,天蓬动动身子,回头问道:“丁隐,你们之间到底有什么深仇大恨?都这么久了,这些人还不肯放过你。”

       丁隐勾勾唇角,淡淡地笑了下:“他们想要一件东西,为此筹谋多年,耍尽手段,不得手是不会罢休的。而知道下落的人,只有我。除非找到我的尸首,否则他们怎会甘心。”

       这话天蓬就不爱听了。他冒着危险救活的人,岂能再被别人搞死?虽说天蓬自信结界毫无破绽,但若有个万一,他可对不起那家伙一声甜似一声的“仙子”。于是天蓬一反常态,把人看得死紧,恨不能栓裤带上,捧在手里揣进怀里,生怕丁隐在他眼皮底下有个闪失。

       俗话怎么说来着,一把沙子攥手里,攥得越紧,漏得越快。可谁知丁隐还不如沙子,天蓬不过紧紧“攥”了两天,人就没影儿了。人是半夜没的,没之前在抱着天蓬睡觉,胸膛贴着天蓬的后背,走时还不忘把被子给人掖得严严实实。因此天蓬断定,丁隐是自己跑的。

       天蓬多么后悔自己没多学几句腌臜话,好把那丁隐骂得狗血喷头。

       “奶奶的!看我头给你拧掉!”

       密林深深,天蓬深一脚浅一脚地踏在厚厚的落叶上,没头苍蝇似的东撞西撞,大声呼喊丁隐的名字。从日升到日落,天蓬一刻不曾停歇,也完全顾不上想自己是否会暴露行踪,被天庭中人发现。

       月上中天之时,西北向突然传来一声野兽咆哮,如轰雷滚滚炸开在山林间,撼天动地。天蓬吓得跌坐在地,脸上血色瞬间褪尽,只觉整片林地都在颤抖。

       这绝不是凡间生灵能发出的声响,天庭的人终于来了!

       天蓬慌乱抬头,目光在天上扫了一圈,却不见任何异样,也没看到一个天兵天将。短暂的寂静过后,林间忽然炸开了锅,飞鸟走兽倾巢而出,四散奔逃。天蓬六神无主,在地上坐了半日,好容易定定神要起来,却听到方才那里又传来一声吼叫,登时两腿一软,咕咚跌了回去。

       这一声却不似方才那一声,它痛苦绵长,凄哀婉转,像是那野兽负了重伤。

       天蓬搞不清状况,坐在原地大喘气,心脏在胸腔子里撞得怦怦响。待到缓过气来,他摇摇晃晃地站起身,循着声音传来的方向踏入密林。

       天将擦亮时,天蓬来到了一处山谷,隔着林叶杂草远远瞧见一棵树下坐着一人,便急忙走了过去。走到近前,发现此人半身被血染透,早已断气多时。天蓬心中震骇,继续前进,行至一块空地,看见这里树倒了一片,横七竖八地躺着几个血人,无一活口。他翻着几具尸身看了看,确定这些就是一直搜寻丁隐的人。

       “丁隐!”天蓬放声大喊,撒开腿在附近寻找起来。很快,他便发现有串血迹一直延伸到崖下的山洞里,于是三步并作两步冲了进去。

       “丁隐!”

       天蓬重新点燃火把,果然看到角落里躺着一个人,他两步蹿过去,将火把卡在石缝间,伸手去摸丁隐的脸蛋。“丁隐!”天蓬复又大叫,手指探过鼻息,慌忙去解血迹斑斑的衣衫,查看他哪里受伤。

       手掌按到胸口,丁隐闷咳两声,吐出一口血,微微皱起眉头。天蓬连唤几声,见丁隐缓缓提起眼皮,人却不大清醒,便埋头继续检查伤势,他摸了没有两下,忽见眼皮底下那只染血的手慢慢抬起,握住了他的手腕。

       “相公……”丁隐喃喃,声音略带笑意。

       天蓬心一颤,鼻一酸,停下手中的动作,扶丁隐枕到自己大腿上。“伤哪儿了?你还有心思笑!”

       丁隐望着天蓬轻轻摇头:“无事,小小内伤而已。身上大都不是我的血。”

       嚯,给自己整得要死不活的,仿佛还挺骄傲?丁隐轻描淡写的态度给天蓬惹火了,他恨不能马上把这人猛捶一顿,但又下不去手。丁隐面色惨白,下睑那两道细长的红痕便分外显眼,又脆弱得惹人怜惜,又有种勾魂摄魄的艳丽。天蓬顿觉百爪挠心,一时间恼也不是,恨也不是,怜也不是,疼也不是,牙根子直痒痒,只得撒泼一样把人骂了一顿。

       “丁隐,我真服了你!双拳难敌四手,你还敢一个人对付他们,不要命啦!”

       “我这不是敌过了。”丁隐好声好气地答,“这些人,留着是后患。”

       “你是信不过我,怕我护你不住?我有那么废物吗?”

       “我是怕仙子受我牵连。”

       丁隐的话柔软又诚恳,颇有点低眉顺眼的味道,天蓬不忍继续呵责,就慢慢把人扶起,背在背上出了山洞。天蓬原本追寻异响而来,已做好被抓回天庭的准备,谁知赶巧找到了丁隐,这便什么都顾不得了,背着人飞也似地往回赶。丁隐在背上颠簸,伤处吃痛,开始“相公”“仙子”轮番乱叫,要天蓬走慢些。天蓬说林中恐有凶兽,早早避开为妙,然后还是火烧屁股一样地猛冲。

       “相公,好疼……”

       天蓬一阵心悸,忽然忆起他救下丁隐的满月之夜,那时他还以为丁隐是个妙龄女子,为那一句“相公”烧红了两边脸。在他神游之际,丁隐垂头轻轻吻住天蓬的耳垂,一路向下,在颈侧留下一串浅浅的湿痕。天蓬恍然回神,哎呦哎呦地叫唤,下意识歪头去躲,两条腿也忽然不听使唤,膝头发软,差点儿带着他二人一起摔到地上。

       “相公,到底何时娶我进门呀?”

       天蓬呆立原地,吞了下口水,问道:“你……你真看上我了?”

       丁隐笑道:“我真心喜欢相公,天地可鉴。难道相公一直以为我在玩笑?”

       天蓬装起了哑巴,垂着眼继续赶路,好像丁隐刚刚只是放了个屁,没说一句人话。丁隐等不到反应,不知从哪里摸出一块红石,摊开手掌送到天蓬眼前。那红石晶莹剔透,不到小指长短,在丁隐的掌中来回滚动,散发着夺目光辉,只是这红石并不完整,也未经雕琢,像是从整块石头上劈下的一半。

       “相公,这是我最宝贝的东西,等同于身家性命。今日我将它送你,证明我的心意。”

       天蓬摇头叹气,告诉丁隐:“我们不能在一起。”他苦口婆心地对丁隐讲,你看看人仙相恋有几个得善果的,牛郎织女不用说吧,两地分居,可天上一天人间一年,那织女和牛郎拢共没见了几次面,就成寡妇了。如今织女已经再嫁,长居瑶山仙府,早把牛郎忘到了九霄云外,生活很幸福你知道吧?还有那三圣母,私自下凡,非要追求什么自由恋爱,和人间刘姓男子结成夫妻,结果怎样?被压到大山底下了吧。我本就是戴罪之身,早晚要回去领罚,你仇家已死,等回去养好了伤,就趁早离我远些,免得天雷降下来捎带着劈上你。

       然而那红石还是骨碌碌滚进了天蓬的怀。

       丁隐哪里是怕被雷劈的主儿,一心一意要和天蓬过日子。天蓬禁不住软磨硬泡,被丁隐缠得头脑发昏、心儿发烫,稀里糊涂就与这人做了有实无名的夫妻。人间情爱自有美妙之处,天蓬尝过滋味,便无法再抽身出来,心想凡人寿短,或许他能陪伴丁隐好好过完一世,等丁隐不在了,哪还管他洪水滔天。

       可还有一句俗话是怎么说来着?不如意事常八九。这话倒很公平,并不会因你是凡人或神仙而区别对待。

       偷来的安稳日子终究是偷来的,难以长长久久。展眼几载已逝,一日,天蓬与丁隐正在田间劳作,空中忽然异光大放,结界破开。天蓬如被冷水兜头浇下,心中暗叫不好,这次确是天庭中人无疑了。变故发生在瞬息之间,天蓬以为自己没有机会与丁隐道别,孰料一转身,却看到丁隐被擒,一行人消失在他眼前。

       天蓬追上天庭,落脚便有众神来降,他被捆仙锁紧紧缚住,压进了牢房。牢中不见丁隐,天蓬觉得奇怪,想要揪个人来打听,可半天也不见人来。他被孤零零地撂在这里,也不知过了多久,才看到太白金星甩着拂尘屁颠屁颠地小跑过来。

       “天蓬啊,出大事啦!”

       仿佛是为了应和他的话,远方响起了震天动地的咆哮声。

       太白金星年事已高,不怎么中用,不过跑了两步,就站在牢房门口没命地喘。天蓬才没心思管这老头儿,他全身被缚,只好跳到门前,向老头儿打听丁隐的情况。老头儿摆摆手,跺脚说道:“什么丁隐!他是六星之子,魔星降世,方才逃离了斩妖台,正大闹天庭哪!”

       原来那丁隐系六星之子,乃是作为赤魂石的容器应劫而生,待凡间事了,他便该身消命殒,发去地狱偿还业债。天蓬的介入令此劫横生变数,他与丁隐初见那日,丁隐本该殒命于山崖下,不料却被他救走。天官奉命下界收回赤魂石,遍寻无果,回来上报玉帝。丁隐便由此登上了天庭的通缉榜。

       太白金星说,丁隐已与各位天王大战了几百回合,僵持不下,他定要天庭放你出去,称你二人已结为夫妻。玉帝大怒,要抓你去问话,我替你求了情,你过去之后可要小心回话。

       赤魂石是何物,天蓬并不清楚。他与太白金星飞至斩妖台,看到一头伤痕累累的巨兽在包围圈中左冲右突。太白金星曾言,赤魂石内封有上古凶兽穷奇的仙灵,得此石者,可操控穷奇之力,却也会受其蛊惑,堕入魔道。天蓬亲眼见到穷奇,方才明了,那晚在林中咆哮的凶兽,正是丁隐。

       “丁隐!”

       穷奇闻言一声震吼逼退天兵,转头奔来,一口叼住钉耙,将天蓬甩上后背狂奔而去。两人来到一条大河边时,天蓬终于劝服丁隐停下脚步,变回人形。

       “我们怎么离开?”丁隐问。

       “丁隐,交出赤魂石,废掉武功,你还回凡间去,更名换姓,不必领受天罚。玉帝已格外开恩,你莫要顽抗到底。”天蓬如今身披铠甲,眉目凌厉,气度凛然,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,与那和丁隐在床笫间缱绻缠绵的可爱仙子全然不似一人。

       丁隐一愣,不自禁地笑了出来,问天蓬你怎么了。天蓬又将方才所言重复一遍,劝他回头是岸。

       “回头是岸?”丁隐干笑一声,微露愠色。“你且说说,我做了什么伤天害理之事,需要‘回头是岸?’”

       天蓬握紧钉耙,直视丁隐问道:“屠蜀山满门,手刃发妻的人,是不是你?”

       丁隐面无表情,赤红的眼眸紧盯天蓬,半晌说道:“是我。他们疑我、惧我、欺我、瞒我、利用我,希望我能炼化赤魂石的魔气,又怕我心志不坚,于是一次一次地欺骗打压,把我关进不见天日的地牢里慢慢折磨。我只是以彼之道还之彼身而已。”

       天蓬似乎不为所动,仍旧板着脸告诉丁隐,只要交出赤魂石,往日种种便可一笔勾销,他从此不必继续背负六星之子的命运。

       丁隐忽然前进一步,想要捉住天蓬的手,却被躲了过去,他眼中露出一丝祈求之色,对天蓬说道:“跟我走吧。你我一起离开,到他们找不到的地方去。你不必害怕,我会拼尽全力保护你,不让你再受制于天庭。就算逃不出去,与你死在一起,我也心甘情愿。”

       话刚说完,身后追兵已至。丁隐直接将天蓬横抄进怀,一个腾跃飞身出去,就要横渡大河。天蓬连喊“你放手”,挣扎无果,便一掌击向丁隐的胸膛。丁隐没有防备,一下被拍飞出去,重重摔在河岸旁,张嘴喷出一口血。天蓬也飞回去,将那宝沁金耙直抵丁隐的咽喉。

       丁隐脸上身上布满血污,要多狼狈有多狼狈,他惨然苦笑,问天蓬:“你我多年的情爱究竟算什么?”

       天蓬不忍再看丁隐的惨相,转头望向别处,叹息道:“我早早便告诉过你,人仙有别,你我在一起不会得善果。我始终是天庭大将,纵使领受惩罚,也不过百年之苦,偿完罪孽,还会在天庭当差。你是六星之子、赤魂石容器,早晚会给人间带去灾祸。你我注定不能长久啊。”

       丁隐挥开钉耙,踉跄着起身,揪住天蓬的衣领咬牙吼道:“什么六星之子,什么赤魂石容器,我只想做一个平凡人!你们这些所谓的神替我划定命运,却又反过来说我为祸人间。你们谁人为我着想?谁人在意过我!”

       天蓬强迫自己与丁隐对视,冷冰冰的假面就快维持不住。

       他多么想同丁隐离开,继续去过悠哉悠哉的田园生活,可他们斗不过天庭。他和丁隐捆到一起都比不上当年齐天大圣的一根猴毛,若要对抗,只有死路一条。但他想保住丁隐的命。天蓬来找丁隐之前面见了玉帝。私逃下界、仙凡通婚,条条都是大罪,天蓬不指望自己能得到赦免,只愿丁隐不会遭殃。但逆改天命是大忌,牵一发,动全身。丁隐本是该死之人,留他一条命谈何容易。玉帝也很脑壳痛,他心知是自己行事欠妥,醉酒胡乱赐婚惹出这一串事来,因此愿意从轻发落天蓬。天蓬发觉有转圜之机,急忙跪请玉帝开恩,称愿以自己性命换丁隐一命。天蓬一再坚持,玉帝才终于同意,只要丁隐交出赤魂石,废去一身修为,便可改换命格重返人间,而天蓬会被革除仙籍,代替丁隐去地府受罚。

       “你说啊!”丁隐继续吼道,“你们谁人在意过我!你呢?是不是知晓了我的身份,你也认为我是怪物、是妖魔,也希望我死?”

       “丁隐!”天蓬用力掰开顶在喉间的拳头,再也克制不住。“什么情情爱爱,你别逼我了!凡间那么苦,东躲西藏的日子我过腻了!过怕了!知道什么叫度日如年吗?我不要再过那种日子了!”

       天蓬一面回答,一面将手探进脖下,拽出一条细绳,用力扯断,绳的一头系着一块晶莹剔透的红石。天蓬扬手,红石划过一道弧线,无声无息地落入旁边的河水中,再不见踪影。

       丁隐眼见红石落水,内心惊痛难当,扑过去徒劳地伸出手臂,企图在滚滚河水中找到那块石头的踪迹。天蓬抬头环顾,远望云海之上布阵以待的天庭兵将,藏住眸中凄苦之色,在丁隐身后道:“别找了,找不到了。你我今日既已作了了断,那石头我自是不会再要。虽然我有负于你,但我已尽力为你求情,你还是快些交出赤魂石,好歹把命留下。”

       天蓬一举一动,眼角眉梢,无不透露着无情无耻无理取闹的气息,堪称“我忍痛分手是为你好但不能让你看出我痛苦你就恨我吧”表演艺术界的楷模,放到几千年后,拿奥斯卡小金人那是妥妥的,让对方不想信也禁不住信了。

       何况丁隐吃了没上过天的亏,此时就是个大傻头,不知两人身旁是天河。天蓬曾无数次对他吹嘘自己如何率领天河水军在此操练,河底有多少石头子都摸得一清二楚,试问又怎能找不回两人的定情之物?

       “我以为你和她们不同。”丁隐一步一步逼近天蓬,双眼红得似要滴出血来。“那两个女人,嘴里说爱我,翻脸就把手中的剑插进我的胸口。真是好狠的心。”他抬手兜住天蓬的下颌,五指狠狠收紧,仿佛要把手中的骨头捏碎。“原来你和她们都是一样的。只因为我有赤魂石,我就不是丁隐了么?”

       天蓬闭紧双眼嘴巴,只怕自己稍一动作就憋不住将要涌出的泪水。他感觉到丁隐的气息烘过脸颊,灼烫的目光注视着他,听到丁隐在他耳畔轻轻叹了口气。

       他们贴得那么近。

       天蓬无可自抑地颤抖起来,他演不下去了,他想把实情告诉丁隐,想告诉丁隐他不怕替他赴死,但害怕与他分离。

       捏住下巴的手指突然松开,天蓬被推出去,趔趄着后退几步才站稳脚跟。他睁眼看向对面,看到丁隐手摸左胸,弓着肩背,以一个十分古怪的姿势站立着。再定睛细瞧,发觉有多半只手掌已经没入了胸口。丁隐整个人瑟缩了一下,猛地扯出手来,喷涌的鲜血顷刻便淋了一地。

       “相公……”丁隐笑着摊开手掌。

       天蓬看到了一颗心脏,柔软的皮肉下仿佛烧着一团火,红光明明灭灭,好像这颗被剜出胸膛的心还在跳动。天蓬猛然觉得眼前一黑,一切景象都扭曲起来,丁隐的身影飘飘荡荡,就要消散而去。他艰难地迈开双脚,丢了钉耙伸手去抱丁隐,自己却先腿软跌坐在地,连同怀中人一并带倒。

       丁隐将心脏放到天蓬手中,脑袋一歪断了气。天蓬手托心脏,愣怔地看着拳头大小的血洞,半截身子都被里面流出的血烫疼了。随着丁隐气绝,那颗沉甸甸的心在天蓬手中化为一块晶莹剔透的红石。这红石并不完整,也未经雕琢,像是从整块石头上劈下的一半。

       天蓬眼神一颤,转身跃入天河,未过半刻又破水而出,返回河岸跪倒在丁隐身旁。两块红石完美拼合的刹那,天蓬蜷起身体,发出一声痛号。


       5.

       三百年后。

       一僧、一猴、一马行至高老庄,扣门歇脚。听闻高家之女被福陵山上一猪妖强占,关进后宅三年不曾放出,那猴儿便揽了捉妖之事,略施法术,化作女儿样貌等在闺房。入夜后,一阵狂风吹破门窗,果然走进一猪头人身的妖精。猴儿存心戏弄,一哭二闹三上吊,称自己被妖怪强占多年,结成夫妻,恶名已传出十里八乡,如今获救无望,要那猪妖背她回洞府,自此不见世人。

       一阵云雾卷去,二人趁夜离了家宅。

       猴儿趴在后背,勾了妖精的脖子,见这夯货只知闷头行路,不发一语,心中好生奇怪。

       “相公啊,怎么不说话?你生的这般丑陋,我闭眼从了你,你倒不高兴,怎么拉着脸呢?”

       猪妖并不抬头,少气无力地说:“我不是你相公。你也不必气苦,算算日子,要不了多久就会有人赶来救你,到时我自会离开。我虽与你结亲,却并未动你半根手指,以后你找个好人家再嫁不难。你若不放心,大不了我求来观音菩萨担保。”

       猴儿听到什么搭救之人,什么观音菩萨,更是云里雾里满头乱线,问那妖怪谁会前来搭救,猪妖答是五百年前大闹天宫的齐天大圣。猴儿转转眼珠,现了本相,拍那妖怪的肩膀嘿嘿笑道:“好相公,你且回头瞧瞧我是哪个?”

       猪妖看见那磕头毛脸的猴儿,先是一惊,接着便抖搂身体,要把那猴儿甩下去。猴儿施了法术,凭他猪妖如何摇晃也甩不脱,一边嘿嘿哈哈笑个不住。混乱间,那猪妖忽然哇的一声哭起来,倒进乱石堆里捶地抠草,泪珠扑簌扑簌滚落眼眶。猴儿起身来看,地下已没了猪妖的踪影,躺在那里的是个模样精致的男子。

       猴儿啧啧道:“你这妖怪好没意思,分明是你强娶民女,我还没叫你吃点苦头,怎么你倒先委屈起来?”

       男子哇哇哭道:“你个泼猴,这般欺辱我!我只……我只背过我娘子,今日却被你这毛脸雷公嘴的家伙骑在背上作弄!臭猢狲!弼马温!”

       猴儿最恨别人叫他“弼马温”,当即抓耳挠腮,咬牙切齿,要给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妖怪一点颜色看。他掣出如意金箍棒,刚要动手,忽然发觉此人很是面熟,因而脑筋一转,想起这是他当年在天河牧马之时结识的天蓬元帅,于是收了棒子,抓抓猴毛说道:“噫,你究竟娶了几位娘子?”

       两朵云一先一后落在云栈洞外,天蓬打开石门,引孙猴走进一间小室。室内石床之上躺着一人,眉目如生,却没有一丝活气。

       天蓬抹干眼泪,小声说道:“这就是我的娘子。”

       原来血洗蜀山之后,赤魂石魔力暴涨,丁隐竟强行剥出穷奇仙灵,成功与其融为一体,那半块红石不及取出,便与仙灵一并化入了心脏之内。天上地下,竟无一人发现异兆。

       丁隐死后,天蓬只道玉帝使计欺骗,在天庭大闹一场,抢走驻颜丹,背了丁隐的尸身返回云栈洞,又独个闯进地府讨要魂魄,欲行复活之事。可妖魔死后不入轮回,丁隐已直接被打进了十八层地狱。那地藏王菩萨紧闭入口,天蓬被拒门外,久攻不入,无奈又打上天宫,一耙捣碎了南天门,直逼灵霄宝殿。

       激战正酣时,观音驾云赶到,点化天蓬,附送拜师剧本一套,要他三百年后助金蝉子转世西去取经,以此替丁隐赎罪,待到修成正果,方可用自身功德救丁隐脱离苦海,换取重生。

       猴儿听完原委,拍手笑道:“好师弟,有俺老孙当年的风范。西去路长,快别耽误,速速与我回去拜师吧!”

       光阴辗转,日月如梭。

       取经大业完成,天蓬就急着赶去地府捞人。圣佛把他扣下,说还差一场法会,没你不行,于是师徒四个转道飞回大唐。等天蓬终于到达冥界,却听说丁隐已跳入忘川,不知被河水带去哪里,往何处投生了。原来地府一接到消息,便将人放了出来。丁隐询问天蓬近况,透过水镜观看大唐法会,得知他已修成正果,心中悲凉,留了几句话,便头也不回地跳进了忘川河。

       天蓬得知经过,也二话不说跳入忘川,可哪里还能找到丁隐。黑白无常将他拉出水,天蓬在河边枯坐垂泪。阎罗好言相劝,说等丁隐在凡间出世,还是可以施法查明去向,但又劝他不如放下,转生后前尘尽忘,脱胎换骨,世上不再有丁隐了。

       “他离开前留了什么话?”

       “他说:‘他要做那天上佛,无情无欲,抛却八苦;我便去做人间佛,爱恨嗔痴,一一尝尽。我不要他施舍我一条生路,我要看看,佛渡世人,他可会来那苦海里渡我。’”

       天蓬失魂落魄地离开,躲入云栈洞不再露面。终于一日,地府报来了丁隐的去向,天蓬风风火火地驾云上天,跑去月老那里,要月老牵了他们两个的红线。月老百般躲闪,作揖求饶,说感情之事不可勉强,丁隐转世后已有相配的女子,是因果业债、前缘再续,不能妄改天命。天蓬大闹一番,威逼道:“我偏要勉强!你不肯为我二人牵红线,我就铲倒你这棵树!把上面的红线都扯断!咱们谁也别想好,大家一起打光棍儿吧!”

       月老吃了一记打,被迫从命,完事跑去花果山找胜佛告状,回来面见玉帝,以修行不足、难窥天意、职业生涯屡屡受挫为由辞了官,拍拍屁股带着小童溜之大吉。胜佛追到云栈洞,看见石床上并排躺着二人,正是天蓬丁隐。天蓬已然气绝,留下身躯,元神出窍去了地府,等胜佛随后赶到,他早已追着丁隐投胎去了。


       6.

       时过千年。

       齐铁嘴第一眼见到张启山,就听到了心动的声音。他像孔雀开屏一样,穷尽毕生所学,舌灿莲花,将眼前人吹得是天上有地下无,人见人爱花见花开。张启山认真地看了看挂在他胸前的两块红石,露出一个意味不明的笑,掏出几枚银元塞进他手里,施然而去。

       齐铁嘴撞翻了桌子,踢翻了板凳,一路冲进香堂,给祖师爷磕头道谢,喜滋滋想到:啊,美人儿对我笑了!

       说来你或许不信,初次见面后,齐铁嘴就把家当清算了一个遍,封了足足十大箱,预备用做聘礼,之后便开启了漫长的佛吹生涯。

       张启山到底爱不爱我,是困扰了齐铁嘴数年的问题。

       那个男人能把命给他,实实在在,一个刀疤一个印,一点儿不含糊。都说钱在哪儿,人心就在哪儿,那命都给了他,心还能不在这儿吗?更何况俩人没事就牵牵小手、喝喝小酒。这是什么?这是爱情。可每当气氛暧昧,他鼓起勇气想要再进一步,张启山总能在那个恰恰好的节骨眼儿泼他一盆冷水,不是嫌他啰嗦拖后腿,就是说他神棍,多半还要拿出枪来比划比划。齐铁嘴认为张启山可能习得了川剧变脸的精髓。

       齐铁嘴受了冷待,往人家门里钻都不气势了。他捧着一套杯子送进去,用见风使舵的本事陪笑脸说闲话。离开时听到大门口站岗的老兵对新兵蛋子说一句:八爷是佛爷的人。哎~心里瞬间就贼舒坦!啥苦也能吃了。

       不过男大当婚,女大当嫁,老这么不明不白地拖着也不是个事儿。齐铁嘴心一横,想老子今天就把话挑明,把美人儿追到手。于是拽来张启山,十箱聘礼全打开,让他一一过目。

       “佛爷您瞧,这是我给我未来的堂客预备的聘礼,全是稀罕物,家底都在里面了。您觉得怎么样?喜不喜欢?”

       张启山点点头,手指戳戳齐铁嘴的心口,煞有介事地说:“老八,你还真是提醒了我。我也该为我未来的夫人准备准备了。”

       瞬间心碎。

       当事人齐铁嘴表示:后悔,我现在就是后悔。可能张启山他是个直男。

       长沙,齐府,中秋夜。

       餐桌旁,齐铁嘴挂在张启山身上,两颊酡红,不停打着酒嗝。张启山唤来小满,要他扶八爷去睡。离开张启山身体的一霎那,齐铁嘴两手乱抓,推开小满,揪住张启山的袖子又扒了回去,嘟嘟囔囔地说:“佛——佛爷,我送你回家。”

       齐铁嘴挎着张启山的胳膊,一步三晃地走在去往张府的路上。张启山见他脚下不稳,两分钟也走不了一箭地,就捉住圈着自己的那条胳膊往肩上搭,打算把人背回去。齐铁嘴的前胸刚刚贴上张启山的后背,他就挣扎着蹦下来,绕到张启山面前,眨巴着一对水雾迷蒙的眼睛使劲瞧,忽然喊道:“娘子!”

       树上卧眠的鸟儿被惊醒,惶惶叫了几声。一只小虫飞到路灯杆上,歪着脑袋看那灯下二人。

       “你几时娶了娘子?我怎么不知道?”

       齐铁嘴身子滴溜一转,弯下腰杆,“啪”的一记拍到屁股上,对张启山道:“娘子上马,我背你回家!”

       张启山扶额,上前去捞齐铁嘴。齐铁嘴滑不溜丢像泥鳅,在张启山两条手臂中左扭右扭,一边对着夜空里的星子指点,说:“我娘子花容月貌,还,还泼辣……唔,比嫦娥都好看!我背他回云栈洞,他叫我相公。嗝!”

       张启山忽然僵住,放开闹腾个没完的齐铁嘴,冷冷道:“什么娘子,你不是不要他了?甩掉一个大包袱,多么快活啊。”

       齐铁嘴仿佛挨了雷劈,停下动作踉跄着后退,泪水刷的下来了。“我错了嘛!我错了嘛!”说着一屁股瘫坐在地,呜呜啊啊地嚎啕起来。小巷寂静,哭声砰地炸开来,一下能传出二里地。张启山叹口气,单腿跪下,把人搂进怀里狠狠吻住,将哭声堵在口中。

       “我该拿你怎么办?我把心剜给你,我有多疼呢。你怎么好意思哭。”

       北正路2号的大门开了又关,张启山抱着齐铁嘴走进卧室,把人撂在沙发上,准备招呼下人熬一碗醒酒汤。齐铁嘴死缠着张启山不撒手,把人扑在身下腻腻地磨蹭,嘴里颠来倒去地念叨:“娘子,你可回来了……我好想你,想的心都疼了,一直疼……好疼好疼……”

       一听这话,张启山心里又来了气,索性把人拽起来,拉到书架旁,抬手抽出一本快被翻烂的书,一边翻页一边说:“你别撒酒疯,自己看看这书上是怎么写的。娶了高家小女,嗯?还欢欢喜喜地撞天婚呢。你真的想我?我看你是想气死我。”

       齐铁嘴“哧拉”扯掉书页,泄愤般撕得粉碎,丢到地下用力踏了几脚。张启山扶着不让他摔了,齐铁嘴发泄完,忽然安静下来,瑟缩着打起了抖。张启山心一沉,以为这人吃多了酒吹风吹病了,连忙抱起来要往床上塞。齐铁嘴窝在臂弯里小心翼翼地看着他,喃喃道:“阿隐,别恨我呀,你别恨我……”

       张启山闭目仰头,往复呼吸几次,认命般长叹一声道:“成亲,现在就成亲。这辈子你别想再蒙我。”

       齐铁嘴喜上眉梢,喊了两声好,又撇嘴开始掉泪珠,哎呦哎呦地叫唤,说我还欠娘子一场婚礼。

       张启山把人放下,找来小副官做见证,把老早就备好的纸张笔墨取出来,刷刷写完婚书,哄着齐铁嘴签了名,又拿出红印泥,先盖了自己的章子,再揪住那人一根指头要按手印。齐铁嘴虽然醉得天地颠倒,也不是全然不知事,一看这阵仗,缩了手指,撅起嘴皱着眉头“嗯?”了一声,问张启山:“这又是签字又是画押,要干嘛呀?卖房子卖地可不成,我不我不!”

       张启山失笑,心道这财迷,醉成这样也忘不了那点子家产,真真是让人不知说什么好。他率先沾了印泥,往纸上一按,转头对醉眼迷离的齐铁嘴说:“按了手印,我就卖给你了。从此人归你,家业也归你,你说这笔买卖划不划算?”

       齐铁嘴苦着脸迷糊了一会儿,眼神忽然亮了,似乎那颗不太好使的脑瓜颇费了一番力气,终于想明白了张启山话里的意思。他拽住张启山的袖子,低下头娇兮兮地笑了笑,一双眼又挑上来,似喜似怯,直勾勾地盯着眼前人。

       “划算的呀!”齐铁嘴一面说,脚下颠颠悠悠的,歪着身子就要倒。张启山一把揽住,齐铁嘴半靠在他怀里,拍拍胸脯打个嗝,目光一转,就去够那印泥,狠狠地在纸上按了个印子。他又转回来,恍惚的眼睛看着张启山,好似不大满意似的,将染了红色的指头伸过去,在那人眼底各抹一下,给下睑留了两道浅浅的红印。如此折腾完,齐铁嘴傻笑几声,终于满意了,抓住张启山的手按在自己心口,说:“娘——娘子,此生我老猪定不负你。”

       把人抱了满怀,张启山压不住嘴角的笑意,回头说道:“日山,你看好了,八爷可是自愿与我成亲的。”

       应该在车底不应该在车里的张日山垂着眼皮咕哝一声,逃命似的奔向门口,悲愤腹诽道:我说我不看,你非让我看,谁来赔我一双眼睛!

       台灯上一只小虫跟在副官身后出了门。小虫钻出窗缝,飞向夜空,摇身一变化作圣佛的模样。猴儿窜上云头,想起方才师弟露出的傻样,喜得两手乱摆、咯咯直乐,用法术隔空给金蝉子和沙悟净打了个电话。

       “师傅,沙师弟,那呆子终于娶上媳妇了!”

       屋内,齐铁嘴已经被他的媳妇抱上了床。张启山好耐性,修长的手指慢悠悠地一颗一颗把盘扣挑开。齐铁嘴却不耐烦,抹下眼镜甩出去,大叫一声“娘子!”,抬起手臂圈住张启山的脖子,勾人下来,嘴唇就贴了上去。

       那张启山原本害怕吓到算命先生,一忍再忍,此刻被温软的嘴唇吻住,脑子里轰地一声炸开烟花,也不假模假式地装什么柳下惠了,扑下去把人狠狠揉进自己怀里。

       翌日清早,齐铁嘴睡醒,耷着眼皮滑下床迷迷糊糊地找水喝,晃悠到矮桌旁,一口冷茶凉醒了脑子。他打量打量房间,打量打量自己,怪叫一声,坐倒在沙发上。视线低下来,他又发现桌上摊着一张洒金大纸,于是俯过身去细细读来,发出今早的第二声怪叫。

       “张启山!怎么我卖给你啦?”

       大床上的张启山抬起脑袋,命令道:“吃完早饭,去把你那印章拿来,给我按上面。签字盖章按指印,一样都不能少。你就好好跟我捆在一起,休想再把我推开。”

       一刻钟后,齐铁嘴冲出大门,风似的离开了张府。副官闯进卧房,慌张大喊:“佛爷,八爷跑了!”

       张启山慢悠悠地套上衬衣,目光扫过胸前的穷奇纹身,得意笑道:“八爷搬嫁妆去了。”


       完


————

哈哈终于完结啦!

写完之后我突然发现,这篇其实是追夫火葬场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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