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越端】梅边一梦
by EmmaYYAM
*架空,非常欧欧西
*受牡丹亭启发而来
*给肇临小天使说声对不起,让我写成家仆了,抱歉抱歉抱歉抱歉
盛唐有县名琴川,是为烟柳繁华之地。
琴川县内,有座陵府,实乃罕有的富贵人家。而说起这陵府,就少不得要提到陵家的二位公子。
陵家的二公子陵川最是个争气的。年及弱冠,相貌堂堂,谈吐举止皆是不凡,已能跟随父亲慢慢学着打理家业。其上有位大哥,名陵端,便是这陵老爷膝下的大公子。
陵端公子亦是个样貌俊逸的人物,只是生来便有不足之症,体弱多病,须得日日灌着药汤才勉强保住性命。
一日晴光大好,陵端避开小厮,溜到后园中消遣时日。园中有一株白梅树长得极佳,陵端最为钟爱,树下专为他摆了张竹榻,供其歇息。他在园中慢慢晃走了几圈,撩撩黄鸟、逗逗锦鲤,一时竟被那日头晒的有些困乏,索性蜷到榻上阖眼睡了过去。
半睡半醒间,恍惚觉得有人在轻轻推他。这一醒便再睡不着,陵端有些气闷,也不睁眼,甩开搭在臂上的手,埋怨起来:“肇临,好没意思,又来扰我清梦!”
“这位公子,扰您午睡,实在抱歉,只是……您可知这是哪里?”
不是肇临!
陵端心中疑惑,撑开眼皮,一张清俊出尘的面容就这么撞进了他眼里。他一时看得有些痴了,才回过神,已经不自觉伸手摸上了那人的面颊。
“你是谁?竟生的这样好看!”
蹲在竹榻前的人可没料到有这么一出,他微皱着眉头,小心拉开了在自己脸上胡乱摸索的手。
“公子,请放尊重些。”
陵端听罢吐吐舌头,揶揄道:“哎哟…摸你两把又不少块肉,真没趣儿。”
那人站起身,似是有些尴尬,走也不是,留也不是。陵端见他犹犹豫豫踟蹰起来,也不再顽笑,撑着身子坐了起来。他起的急了些,心下懊悔,想着如此毛毛躁躁又该头晕了,待到坐稳,却发现并无不适,身体也不似往常那样沉重。陵端高兴不已,跳起身来拍了下那人的肩头。
“你是仙人么?可是治好了我的病?”
那人愣怔一瞬,缓缓摇了摇头。
“那你是谁?怎么进的我家园子?你是小川的朋友?”
“不是。我……”
眼前人神情茫然无措,看得陵端心里竟平白生出些怜惜之意。
“瞧瞧,半天也说不出一句囫囵话。好了,那先告诉我,你是从哪来呀?”
“我……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来到这儿的……”
陵端诧异地眨眨眼,拉住那人的袖口把人带到凉亭里坐下。
“想不到,生的这样一副好相貌,竟是个傻子。”
那人闻言,脸上露出愠怒之色。
“我不是傻子。”
“哎?那可奇了!脑袋没问题,腿脚也好好长在你身上,如何能说不清自己是哪里来的呢?”
“我……我睡了一觉,好像是醒了,迷迷糊糊看见一座园子,里面有株梅树很好看。我就走了进去,谁知道,被困住了。然后就看见你卧在榻上……你说这是你家,为何我走不出去?”
睡了一觉?走不出去?陵端将身边人从头到脚仔仔细细打量了一番,愈发觉得此人疯话连连。他起身走向园门口,不料真真给挡了回来,试了几次皆是如此,仿佛有道无形的墙封住了门洞。
“肇临!阿棋!!阿棋!?”
无人应答。
“出不去。”,那人踱至身旁,继续道:“我都试过了,连墙都翻不出去。”
陵端拧过身,狐疑地盯着一袭蓝衣的人。
“是不是你搞的鬼?能神不知鬼不觉进到这深宅大院里的,绝非普通之人。都说妖怪最能惑人心,你趁我病着,施了妖术将园子封闭起来,想要对我不利,是也不是?”
那人略退几步,慌张道:“你怎么……怎么血口喷人!我哪里像妖怪了?”
是不像,陵端暗想。可是我一见你,竟欢喜的紧,总是无故想与你亲近,没道理啊……
陵端不死心,又转了几遭,发现那人说的没错。他坐回到竹榻上,歪头盘算起来。
“……我午睡醒来见到了你,你睡醒莫名其妙到了我家,可是我们都被困在了这里……奇怪奇怪……还有……折腾了这半晌,竟一点不觉得累……若是在以往,早就……”
“噢!”
陵端一拍大腿,一脸兴奋地抓着身边人晃了几晃。
“我明白了!我们根本就没睡醒,这是梦!”
“啧~给点反应嘛!难道我说的不对?你有何高见啊?”
那人不答,反问道:“你认识我么?”
陵端摇摇头,“不认识。”
“你不认识我,我同样不认识你。既然互不相识,怎会梦到彼此?或者说,陷在同一个梦境里?”
陵端听完脑筋一转,倒是抓住了另一个问题。
“那你也可能是我凭空捏造出来的,你如何能确定自己是真实的呢?”
“我当然是真实的。我也能确定,你是真实的。只是我不懂,这究竟是不是梦……”
“好吧好吧,随你怎么说。以前不认识也不打紧,既然相见,便能相识了。我叫陵端。”
他又起了逗弄那人的心思,讲完自己的名字就不再言语。他不问,但眨巴着一双大眼睛,凑到那人跟前,脸上明明白白写着:快!快!快告诉我你姓甚名谁!
“我是陵越。”
“哪两个字?”
陵越拉起陵端的手,在手心写下几笔。
噫!还说自己是真实的?姓都与我一样!想来是久病无聊,出不得门,脑海里编造出了一个人物。陵端虽这么想,嘴上却没这么说。
“你我姓氏相同,真是缘分呐!”
陵越轻点点头,那不情不愿的样子明摆说着他内心所想根本不是那么回事。
陵端倒是不在意,揪住陵越问东问西,只是这人闷得很,许多事情都不愿说。陵端一琢磨,也对,又不是个爹生娘养的真人,难道还能把从小到大的经历讲个完整不成。如此想着,又不免有些丧气,也不管那人愿不愿意,喊了几句累,就靠在他肩头睡了过去,再醒来,自己仍旧蜷在榻上,身边人没了踪影。
“哎哟我的好公子!”
一人踢踢踏踏跑进园子。
“怎么睡在外面!万一着了凉,又要难受个把月,要死要活。老爷夫人不得扒了我的皮!”
陵端揉揉眼睛,抬手刮了下肇临的鼻子。
“得了吧,这会子又论起主仆了,你抢我零嘴的时候怎么那样气势?不是和你爹去账房学看账了么?我这儿有阿棋就够了。”
“学完了,见你不在,就知道你又把阿棋支出去自己偷跑出来了。端哥哥,笑什么呢?这么高兴?”
一阵微风拂面。
陵端摸摸身旁的梅树,轻声道:“好梦一场。”
‘只可惜,梅花刚谢,你无缘得见了。’
*
炎夏暑热难当,这段日子,最是难捱。
陵端胸口憋闷,整日喘不上气,人也懒怠走动,缩在屋里耗着光阴。他没甚胃口,强逼着自己咽下些饭菜,喝了苦药汤子,便倚到榻上翻起书来。读了一时半刻眼皮渐渐发沉,不知不觉入了梦乡。
迷蒙中仿佛走了许多路,待清醒过来发现自己竟是站在了后园中。
细细看去,那梅树下坐了一人。
“哎!?你又来了!”
陵端紧跑了一段,坐到陵越身旁。
“陵端。”
“对,你还记得我。”
“咦?你这身紫色的衣袍,好生奇怪。”
“这是……道袍。”
“道袍?你是修行之人?”
“是。”
“在何处修行?”
“昆仑仙境,天墉城。”
陵端抿起嘴唇,摇了摇头。
“从未听说过。可是……”
陵越见他满面疑惑,欲言又止,心下觉得有趣。
“怎么?修道之人不好么?我以为,你们只是不喜妖魔。”
“啊?不是不是,你误会了。修仙是极好的,我若有那个福气,也想看看仙境是个什么样子。我只是……我以为,你是我臆想出来的人。可是什么昆仑仙境,什么天墉城,我不觉得我能编出这些……你……你是活生生的人?”
陵越听了这一席话禁不住轻笑出声,“所以你没信过我。也对,我也不曾想过还能再见到你。”
“嘿!原来你会笑啊!你笑起来可真好看!”
陵越噎了一下,不知该如何接话,憋了半天,面上浮起一层淡淡的粉色。
“……你……你也好看……”
陵端瞪大了眼睛,不可思议地看着眼前人,他忍了又忍,终究还是没忍住,扑哧一声笑倒在陵越身上。陵越手足无措,愣是一动也不敢动。等陵端笑够了,移开了身子,僵硬的身体才慢慢放松。
“怎么这般不自在?很少与人交流么?你身边,还没个师兄弟?”
“没有。我师尊只收了我一个徒弟。在城里都是各自修行,与其他弟子来往不多。”
“你都会些什么法术?随便施一个让我开开眼吧!”
“对不起,梦境里施不出法术。”
“哦……我忘了。”
“那……昆仑仙境与这人间有何分别?”
“……我不知道。我从未下过山。”
陵端有些不敢相信。
“你从没到这繁华世间游历过?就只是日日在那天墉城里修行?”
“修仙之人不入凡尘。”
“啧啧……那也挺无趣的。说起来,我定是你在外面遇见的第一个人了。不错不错,这样标致的人物可不能叫别人看了去。”
陵越又一次不知该如何接话,他沉默半响,转而问了问陵端身体怎样,病可都好了。
“难为你还惦记着,都好了。”
陵端不想骗他,可又何苦要他担心。
“那就好。”
梦里阳光烈烈,却丝毫不觉闷热。陵端紧挨着陵越,挽着他的手臂,头枕在那人肩上,心里是说不出的熨帖。他实在不懂,不过两面之缘,这个木呆呆的人竟好似要进到他心里。自己向来病着,父母兄弟无不关怀备至,他自认不是个悲观的人,可只有在陵越身边,他能发自内心地喜悦。
“你知道么,我看你很面善。我想,我挺喜欢你的。”
“什么是喜欢?”
“哎呀,真是个呆子!怎么修仙还把脑子给修傻了?罢了罢了,感情这种东西,你有了,便懂了;你没有,讲也讲不清。”
陵越张开嘴,还欲继续说点什么,身子却突然僵了一下,急急忙忙从怀里掏出一个东西塞到陵端手里。
“给你。”
陵端看着掌心躺着的一条串着两枚玉环的穗子,咯咯直乐,禁不住又想调侃调侃。
“有长进!才刚说完就知道送定情信物啦!”
陵越耳尖泛红,连连解释。
“不是。我师尊叫我了,我得赶快回去。我身上没有别的东西,这穗子你留着,等你醒来就会知道我所言不虚。”
屋外蝉鸣声声。
陵端睁开眼,原本拿在手里的书早已掉到了地上。他掀起盖在身上的薄毯,将手摊开在眼前:鹅黄的穗子上叠串着两枚羊脂玉环。
耳边回响着那人最后说的一句话:
我想,我们还会再见的。
*
好容易熬过了炎夏,入了秋,病势反而一天天沉重起来。
陵端心知,自己极有可能撑不过今年。家中为了这病,请遍了名医,都说是胎里带来的弱症,心肺的发育都不好,治不了根。饶是好生供养着,也难活过弱冠之年。却不想,慢慢捱过来自己竟也已经二十有四。只是拖得过一年,拖得过两年,总有油尽灯枯的一日。去年便闹了一次,差点就那么过去了。到了今年,开春还好些,入了伏身子就不济了,现下更是,每日什么都不做,也觉得疲累不堪。
他从小就是个爱玩闹的人,上蹿下跳、东游西逛,叫人悬着心。可即便有这幅身子拖累着,却是未曾自怨自艾过。小川和肇临常说能好好地活了这么久是因为他心大,想想可能也是,他总归是希望自己能活得久一些、再久一些。
现在……
现在更是如此。
因为他心里装了一个人,他想多见那人几面。
唉!陵端躺在床上,暗暗叹气,从枕下摸出挂着玉的穗子,攥在手里摩挲。想不到啊想不到,自己竟成了个情窦初开的傻小子。
他就琢磨着,也不知那人有什么好,冷冷的、呆兮兮的,怎么就念念不忘了?
夜静更深,陵端握着穗子,沉沉入眠。
“陵越!我在这儿呐!”
陵越循着声音的方向望过去,只见陵端盘腿坐在鱼池边,正对他招手。
“夜里寒凉,怎么倒坐在地上?”
陵端拍拍地面,示意他坐到旁边。
“无妨无妨,梦里哪来那么多讲究。”
结果陵越刚坐下身,陵端就吵着说冷。
“你抱抱我吧,抱抱就暖了。”
“……我们换个地方坐。”
“哎呀!现在这园子里哪儿不是冷冰冰的?坐到别处也是一样。你脸皮可真薄,都是男人,有什么难为情的?”
陵越无法,便由着那人坐到自己腿上,倚进怀里。他面上微微发热,搁在两侧的手放哪儿都不是、放哪儿都多余,犹犹豫豫了好一阵,才轻轻环住那人的腰身。
陵端低头窃笑,随手扔掉了手中的草环,从怀里掏出一个东西送到陵越眼前。
“你给了我一条穗子,理当回礼,这方印,送你了。”
陵越忙推开陵端的手,连连回拒。
“不不,我不能收。我给你那条穗子,并非是为了索要回礼,快收回去吧。”
陵端似是早已料到,颠颠手中比拇指略粗些的青玉印章,不急不慌地解释起来。
“我幼时学过作画,我爹便请人刻了这方印。我不安分,总坐不住,算是半途而废了,所以这章子也就没了用处。你给了我条穗子,我便认了你这个朋友。朋友之间互赠个物件,怎么不能收?我为了给你可是日日揣在身上。你看见它,也能时常想起我。除非……你不认我……”
陵越无奈,轻叹一声。
“不会,我认。”
陵端得了逞,咧嘴一笑,直接把章子揣到了陵越怀里。
“那你能不能,多给我讲讲你的事?我想了解你。”
陵越思索片刻,不忍叫陵端失望,便絮絮地讲起了天墉城。
昆仑山天墉城,流水飞泉、寒苍翠微,最是个钟灵毓秀之地。寥寥几位仙人常居于此,清心修行。偶尔入世遇到有缘人,便会收作弟子带上山教习。
陵端听的入迷,待到陵越住了嘴,好久才回过神来。
“你总算是比我好。虽说不能下山,可在城里却不拘束。登山踏水,自由自在。我幼时还出去耍玩过,年岁大些倒是愈发出不得门了。终日呆在这偌大的府里……”
夜风习习,陵越下意识将怀里的人揽紧了些,问道:“怎么出不得门?常听闻俗世中人喜游山玩水,你竟去不得,难道又病了?是不是身体不好?”
“不是。”
陵端摇摇头。
“不是。”
“……你看看这大园子就知道了,我们陵家,家业大,家事多。我操心家务,没空闲。”
陵越信了。他不傻,只是从未见过。平常人家是个什么样的光景,如何度日,家事几何,怎样操持,陵越一概不知。是以陵端说一便是一,说二便是二,他再不会怀疑。他哪里知道陵端不过是编了几句错漏百出的话要他安心。
“哎?那你是怎么入的天墉城?爹娘可舍得?”
“……我生来就在昆仑仙境,没有爹娘。”
陵端愣了,琢磨了半天,还想着自己是不是会错了意。
“可是……人都有父母生养,怎会没有爹娘呢?”
陵越面露难色,偏过头去不再作声。陵端看着他,脑海中忽然冒出了一个有点荒唐的念头。
“难道……你不是人?”
陵越身形一震,搂着陵端的手渐渐松了开来。
陵端见状心下一惊,居然让他蒙对了!
“你真的不是人!那你是什么?”
陵越想推陵端下去,可陵端八爪鱼一样缠在他身上,怎么也脱不开身。
“你不会想知道的。”
“别赶我呀!我既认定了你,就算你是妖,我也不嫌弃。”
“……对,我是。”
陵端双目圆睁,惊叫道:“你真是!……难怪了……我当初说你是妖怪,你那样惊慌……”
“我并非有意骗你,可我……陵端,我没想过要伤害你。”
“我知道。”陵端赶忙拍拍他胸口,“我知道。你别多想,我说过,我喜欢你,不管你是什么,都不会变。”
陵端说完,见陵越的眉头慢慢舒展开,终于放了心。
“快给我讲讲,你是什么妖?”
要说这陵越,原是生长在昆仑的一株白梅树,日日受灵气滋养,有了神识。五百多年后,修得的精魂借满树梅花脱离了树体,修成人形。后被紫胤仙人发现,收其为徒,入正道修行。
“所以,你是梅花妖,白梅花,噢~怪不得你看上了我家这棵白梅树。”
“对。”
陵端把脸埋进陵越的肩膀,闷声闷气笑个不住。边笑着还不住嘴,断断续续凑了几句话。
“这就对了……生的这样清俊,必不是俗物化成的……美中不足……就是呆了点……”
笑声渐止,半晌无话。
“你生长的地方,一定很美。我猜猜看,是不是还有许多好看的花草,姹紫嫣红……”
“那是一片大坡地,有各种叫不上名的野花,确实很美。”
陵端微微一笑,十分赞同。
“你别看这园子里种着许多精致的花草,我却不是很喜欢。真正的花,开在山野烂漫处,开得张扬、开得恣意,美极了……”
“真希望能亲眼一见。”
靠在怀里的人眸中闪着光芒,像是藏了无数颗小小的星子,陵越看到了渴望,那样深切的渴望。
“若有朝一日我能下山,定会带你去山野烂漫处。”
陵端喜不自禁,捧住陵越的面颊,在额头印下一吻。
“好。”
*
“端哥哥!端哥哥!你别吓我!”
“阿棋!快去打盆水来!”
及至吐出这一滩血,堵在胸口的憋闷劲儿才消减了些。陵端缓了一阵,就着肇临递来杯子漱了漱嘴,便脱力倒在了软枕上。他阖住眼,手探到枕下握住微凉的玉环,昏昏沉沉睡了过去。
“陵端,陵端?”
“啊?……你来了……坐吧……”
陵越见他面色不佳,眼中没有一丝神采,心咯噔一下,直觉不妙。
“出什么事了么?”
陵端看着他,神色犹疑,张了张口,却是一句话都没说。陵越心中的不安越来越强烈,不由得焦急起来。
“到底怎么了?脸色这样差?”
“……我想见见你……你能……你能下山找我么?就这一次。我不知道……我觉得……我以后…恐怕不会有机会在梦里见你了……”
这不对,这很不对。
陵越握住陵端揪着衣角的手,急切之下脑子里一团乱,强自定了定神,话在口中转过两转,回道:“我答应你,等我睡醒就去求师尊放我下山。即便师尊不答允,我也会寻个机会来找你。但你有重要的事情瞒着我,你得说清楚。”
陵端的手在微微颤抖。
“我……我快死了……”
陵越脑中霎时一片空白,他觉得陵端一定是在开玩笑。
“胡说!你还这样年轻,好好的,怎么就要死了?”
只见那人闭上双眼,深吸了一口气,缓缓说道:“对不起……我之前骗了你……你原来说的不错,我确实病了。我自小身体就不好,不能劳累,所以出不得门。日日呆在府中,靠服药才勉强活到现在。”
“……我本不想让你忧心,况且算上今次,你我也不过见了四面……”
“可是我有预感,这次我撑不过去了。我怕……我害怕……我就只想见你一面,不是在梦里。”
“……其实不想麻烦你……我就是……就是……”
“你别说了,我不会丢下你的。告诉我你家在哪里?”
“琴川。”,说着在陵越的手心划下二字。
“是个很繁华的地界。你到了琴川,直接向人打听陵府就好。那座大宅院,就是我的家。”
“我记下了,你放心,我一定会来,你要等我。”
陵端点点头,勉强扯出个笑容。
“好,我等你。你来早些,我们一起看梅树花开。”
突如其来一阵晕眩,陵端身形一晃,赶紧闭上眼睛,再睁开时人已回到了卧房中。
“哥,你可算醒了!”
陵端偏过头,见陵川坐在床前正抹眼泪,忙开口安慰了几句。用过晚饭,服下药,临睡前才猛然想起一事,心下懊悔不已。
‘唉!竟是忘了嘱咐那个呆瓜,初次下山,万事小心。人心险恶,可千万别叫人骗了去。’
昆仑天墉。
陵越跪在紫胤仙人身前。
“师尊,请您准许我下山。”
“你心意已决?”
“我曾许诺一人,要带他去山野烂漫处,不敢食言。”
紫胤负手而立,良久,一声叹息。
“命数已至,你去吧。”
光阴匆匆,转眼已过了冬至。
园中的鱼池结了薄薄一层冰,百花枯萎,梅树尚未绽放。
陵端拼着一口气,硬是熬了两个多月,怎奈这副身子已经到了极限。最近几日,他一直在昏睡,很少有清醒的时候。陵家的老爷夫人知道情势不好,日日陪在身旁,不肯丢下还能与孩子相伴的一时一刻。
这日,陵端幽幽转醒,觉得身子轻松了许多。他说不清缘由,只是明白,自己快要离开了。
“老爷、夫人!公子醒了!”
“爹……娘……”
“嗳。” “我的儿……”
“爹,娘,儿子要走了……”
陵父一脸悲痛,陵母暗自垂泪。
“孩儿不孝……打生下来就劳烦爹和娘操心到现在……以后,也不能侍奉二老……儿子…对不起你们……”
“好孩子,再别说这样的话……”
陵端缓了口气,继续道:“儿子临走前还有一个请求。”
“你说,孩子,你只管说!”
“我死后……将我葬在后园的梅树下……我曾答应过一人……要在那里等他……”
“他叫陵越……是位仙人……若是……咳咳……若是日后他来了,请让他进来见我一面……”
“好……好……都答应你!”
陵端感激地笑了笑。
“爹,娘,让我和小川…肇临…说几句话吧……”
陵父唤来二人,与陵母避了出去。
“哥!” “端哥哥……”
“好了……别哭……小川,哥没能帮上你什么……以后这个家,就靠你了……”
陵川抹抹泪,“你放心,哥,你放心。”
“肇临,别太贪玩……好好学。日后多帮你陵川哥哥分担一些……”
肇临连连点头,“我知道了。”
“……你们可还记得我提过的那个人?……书架最下面的格子里有一幅画,他来了,就交给他……”
然后将手里攥着的东西递与陵川。
“……这条穗子,记得替我挂上……”
心事都已交代清楚。陵端松了口气,转头望向窗外。
“早春时,梅花开。”
“……我这一生,但求随性自由,却是不能……实在遗憾。”
“等他来了,替我道声抱歉,我失约了……”
说罢安然阖目,再无声息。
*
陵越不敢相信,自己一定是听错了。
“你说什么?”
“陵道长,大哥已于一个月前去世了。”
陵越木然地随陵川去了内宅,接过一副卷轴;又木然地跟随他去了后园。
此时,陵越站在园门口,只觉恍如隔世。如今,自己才算是真真正正踏进了这座园子,可等在梅边的人却已被埋到了树下。
望着熟悉的景色,陵越忽而胆怯起来,于是停在门前,拉开了手中的画轴。只一眼,便叫他流下泪来。画布上寥寥几笔描出了一个园子的轮廓,只一株盛放的梅树画得极美。树下一张竹榻,一人卧榻而眠。边角处题了一句话:
与君初相识,犹似故人归。
恍然间仿佛又听到那人笑着对他说:你是谁?竟生的这样好看!
陵越行至树下,把画留到了竹榻上。他紧皱起眉头思索片刻,决心一下便施法将整座园子封闭起来。一番动作之后,陵端的棺木被抬到了地面上。陵越跪坐在地,小心推开棺盖,梦中的身影出现在眼前。安静地躺在棺木里的人丝毫没有腐败之相,只是如此清瘦,哪里是梦中那珠圆玉润的模样。
陵越握住他安放在胸前的一只手,泪水滚滚而下,泣不成声。
“对不起……对不起……我来迟了……”
“你一直……病得这样重,为何……到了那般……那般地步……才肯告诉我。”
陵越自修成人形起,三百年来,一滴眼泪都不曾流过。他是妖,人性淡漠,不知情为何物,只听师尊讲过,动心、动情,就一定会有伤心泪。他一直不懂,直到今日,直到今时。他竟不知,自己的泪水能有这样多,不受控制,如何都流不尽。
“师尊说,遇见你是我的劫数,避无可避……过后若能顿悟便可飞升仙道。”
“我悟不出。”
“我只想你活着。”
陵越擦去泪水,俯身探入棺中,口对着口,把内丹渡进陵端体内,继而催动法术,将几百年的修行所得尽数化开。他目不转睛地看着,看着陵端的面色渐渐红润;看着他慢慢有了呼吸;看着他眼睫轻颤,露出一双极好看的眸子;看着那眼神由混沌到清亮;看着他看向自己,唤了声陵越。
陵越不由一笑。
“是我,我来了。”
完
【小番外】
“哎呀!你可真是个傻子!就没见过这么傻的!近千年的修为,就这样没了!我活不活有那般要紧?”
“我承诺过要带你来这儿。你说想亲眼看见,我自然会尽力做到。”
“就只为了这个?”
“……我也喜欢你……”
清风拂面,繁花似锦。
“这话我爱听~”
“可我只是个凡人,终究还是要死的。”
“你死了,我也活不长。等我葬了你,还回到这棵树里去,在上面守着,我们再不分开。”
“好~”
你就在我身边,我们再不分开。
番外完